文/王犁
2023年1月7日,余抗與弟弟余成先后過世。余抗先生享年84歲,余成先生享年72歲。
我與余抗先生沒有交往,而與余成一家三口則有多年的交往。余成是余任天先生(浙江現代美術史上詩書畫印兼擅的藝術大家)的兒子,他的夫人是我的導師吳山明先生的妹妹。20年前,他們的女兒余綠筠還在讀高中時,我與綠筠就已經認識了。
看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后,我給余綠筠發去微信,表示獲悉消息的悲痛。余綠筠說,爸爸病痛有年,這也是一種解脫。她的回復猶如我對她從小的印象,一個有主見的女孩,堅強而淡定,失去家人悲痛的情緒,都隱藏在只言片語的背后。
我大學剛畢業時在黃龍洞的浙江藝術學校工作,吳山明老師的外甥——朱晨的雕塑工作棚,在浙大玉泉校區。朱晨下班回皮市巷,都要騎自行車經過我住的杭大路口的四合院,于是我們就時常在一起。
記得一次,跟朱晨繞進官巷口附近的一棟大廈找他小姨拿點東西,也因此認識了余成老師的夫人吳東明女士。余師母特別質樸熱情,叫我有空去他們家玩。
余成老師當時住在杭州文二路附近莫干山路東側小區居民樓的三樓,五十平米不到的舊式套房。進門很小的客廳加餐廳,墻柱上掛著一張A4大小冰心老人寫給小綠筠的字,餐桌邊的墻上有一張陳宜明老師畫的靜物。余綠筠的小房間里還掛著一張橫幅四尺六裁稍扁一點大小的夏承燾先生的書法。書房是穿過臥室的涼臺改建的小空間,臥室里有舊式的五斗櫥、大衣柜,一個放在地上的鏡框里,有一張三裁大小余任天先生的荷花。
2000年前后我多次去過他家,但沒有走進涼臺那間兩三平米的書房,那是余成老師深夜筆耕編輯文稿的樂園。家很小,但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余成老師南人北相,方正的臉龐上胡子拉碴,大概有東北知青的經歷,一口如北方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眼睛發亮,聊天熱情,直言直語,有首肯處,仿佛眼神中有觸及他人的光芒,讓你感到某種鼓勵。
師母吳東明女士細語輕聲一口杭普話,說到余成老師愛喝酒傷身體,免不了嘮叨幾句:少喝點么!不要喝那么多!還說起余成老師喝多了醉倒在樓下的段子:我們母女倆怎么扶得動啊。帶點關愛也帶點責怪,余成老師在邊上有害羞之意,找自己喜歡的話題岔開,豹子頭林沖也有溫柔似水的一面。
剛開始,在我眼里余老師至少有兩個光環:其一,余老師的父親是余任天先生;其二,他本人是《西泠藝報》編輯。
《西泠藝報》是一份西泠印社同仁報紙,刊登社訊和一些老一輩札記隨筆文字,在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是全國各地西泠社員與印社的情感維系和信息交流。西泠印社影響力遠播東鄰日本諸地,時常有海外社員回復的消息。中學時我只要有機會到杭州,總會從湖濱杭州書畫社買幾張《西泠藝報》回去看,比其他小鎮文藝少年多一些涉及傳統文人的談資。成長過程中埋下的記憶,知道余成老師是《西泠藝報》的創刊編輯和在任編輯后,又多幾分敬意。
還有一次去余成老師家吃飯,在座的還有吳敢、李桐、朱晨、陳宣帆等人,因為餐廳太小,把臥室床移到一側,支起一張桌子吃的飯。飯后給我們看了一些藏品。記得有一本是應均畫蘭冊頁,這本冊頁是余任天先生當年十幾塊錢在路邊攤頭買得,可惜畫面有題字,后來在應均畫冊中還看到過,不過題字已修掉;還有一張《漢三老諱字碑》拓片,此碑拓片常見韓登安題字,那天余成老師給我們看的是潘天壽先生題的詩堂。
酒過三巡后,余成老師還聊起余任天先生的收藏,我們熟悉的江南著名收藏家壽崇德先生的收藏中,很多好東西都是從余任天先生處轉讓過去的。吳山明老師也曾給我說起余任天先生對于鑒藏的自負,說自己是浙江看古畫的“最高法院”,你們美院的教授只懂好壞不懂真假。我就愛聽這些老輩畫里畫外褒貶互參的故事,從這些談資里,老一輩藝術家鮮活的形象從作品和文字中跳了出來。
2002年藝校搬到濱江,我住的濱江花園邊有一趟197公共汽車,從錢塘江、虎跑、西湖、曙光路、玉古路、文三路口,再走到余成老師家也方便。余成老師還喊我旁聽過在文聯大廈樓上舉辦的余任天先生研討會,還有2018年浙江美術館舉辦余任天作品大展開幕式。
有一次在197公車上碰到余師母,她剛從女兒余綠筠家回來,還問起我怎么不到家里去坐坐,說余成老師有時也提起我。確實后來因為我的工作調到轉塘后,進城少了,很少再去余成老師家,但只要在活動上碰到,余成老師與余師母總會看著我站一下,親切地聊幾句,關切一下晚輩們的情況。
現在想起來,與余成老師交往其實也并不多,余成老師雖然是名門之后,在他們經歷的特殊時代,照樣要“上山下鄉”去冰天雪地的東北。后來,余成老師返回杭州后,先在都錦生絲織廠電影院放電影,1985年前后調到西泠印社出版社當編輯,從此湖山為伴,做喜歡的書畫出版,也可謂現代人的煙云供養。其實,做出版編輯是一個成就他人的職業,但余成老師樂此不疲。記得王霖兄介紹歙縣鮑黎健老師出版畫冊時,我帶著鮑黎健、王霖去找余成老師,余成老師看了鮑黎健的作品夸贊有加,以老編輯的眼光幫助一位當時還默默無聞的歙縣畫家出版了第一本畫冊《繕方草堂小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鮑黎健前幾年離開了我們,現在余成老師又離我們遠去,我與王霖兄也到了中年的年齡,但都記得前輩對我們的好。
看到余成老師離開的消息,因疫情也沒有去送別,這幾天雖然忙著一些事,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就是要寫這一篇紀念的文字,為成就他人的老編輯余成老師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