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子 傅小平
葉子,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復旦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訪問研究員,日本東京大學文學部訪問學者,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入選江蘇首批青年批評拔尖人才、南京大學“仲英青年學者”。曾獲江蘇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成果獎二等獎、南京大學“青年教師人文科研原創提名獎”。
作家需要編輯的視角,需要遇到好的編輯,這一點怎么重申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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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做很多訪談,事先都得讀不少資料,我有時就一廂情愿想,咱們的作家、評論家們倒是少寫一點啊。但到了你這兒,倒是希望能多讀一點,因為對你在《英文刊物〈紐約客〉和〈格蘭塔〉研究》里論及的這兩本雜志感興趣。也因為多讀一些,對你的寫作和研究會有更為全面的了解。好在你可以說是填補了一項空白,畢竟很多人研究海外刊物,大體上也就寫一篇文章,你卻寫成了一部自成脈絡的書稿。從選題角度看,你的研究也可謂獨辟蹊徑。對于英文刊物,尤其是這兩本雜志,多數人都只是略有了解。你是怎么關注,進而做起研究來的?
葉子:謝謝傅老師,我肯定不能算填補空白。期刊研究一直很多人在做,可能在中國做海外刊物研究的比較少,不過也有非常好的研究先例,比如李輝老師的《時代周刊》講述中國故事。十年前,我的博士畢業論文是《〈紐約客〉的中國》,十年后還依然對期刊的話題保有興趣,可能因為從小在雜志堆里長大,然后有點書呆子性格,也有一點收藏癖。我爺爺是各類期刊的發燒友,他大概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就開始訂《世界文學》。只要是個刊物,他就喜歡。除了各種文學刊物,電影,戲劇,包括生活類雜志,他都喜歡訂。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每年用來訂期刊的錢,是工薪階級一個月的工資。這很夸張,那個時候刊物便宜,一期可能就三四毛。我父親寫作,家里也總有過量的雜志。我的中學時代沒怎么看經典名著,但亂翻了很多雜志,最早的文學啟蒙,也不是什么《紅樓夢》、張愛玲,很可能是《三聯生活周刊》那些奇奇怪怪的專欄體。2000年我在美國交流,當時寄宿家庭的父母是數學專業的教授,他們家沒什么藏書,但是也訂很多雜志,其中就有《紐約客》和《經濟學人》。最早《紐約客》吸引我的,是那些最表面的東西,封面和版式,銅版紙的觸感,幾十年如一日的字體,內頁卡通,甚至是廣告。每一周這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在投進郵箱之前,封面左下角會貼一個印著姓名和地址的白色不干膠貼。這就是屬于一個人,一周之內的閱讀配給,很規律,也很直觀。在Web1.0時代,雜志還是人和外部世界非常重要的紐帶,大家都在接受文化雜志定時定量的投喂,無論在美國俄亥俄州的某個郊區,還是我在中國江蘇南京的家。好的刊物和好的博物館,好的交響樂團一樣,是非常好的啟蒙。聽起來有點像史前時代恐龍才會有的觀點,但其實我一直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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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研究論及雜志,自然會談到作家與編輯之間的關系。你談到《紐約客》評選的特別之處,在于它擁有主體性的雙重“在場”:既體現作家的主體創作,又體現編輯的文化視野與選擇。我讀了頗有感慨。我在不同場合聽到前輩作家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家與編輯之間怎樣良性互動,甚至也有類似卡佛之于利什,沃爾夫之于珀金斯這樣的例子,但現在不比從前了。對照你對歐美雜志和出版社的觀察,你覺得比較理想的作家與編輯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葉子:其實有很多作者自己就是編輯出身,女詩人瑪麗安·摩爾做過《日晷》的編輯,托妮·莫里森在蘭登書屋工作了快二十年,E.W.多克托羅也有十年的編輯經歷。我想說的是,作家需要編輯的視角,需要遇到好的編輯,這一點怎么重申都不為過。敏銳的編輯能指出作家們自己也知道,不過暫時還無法解決的問題。納博科夫是最傲慢的作家,他把編輯等同于校對員,但提到《紐約客》的凱瑟琳·懷特和威廉姆·麥克斯韋爾時,他也心存感激。萊辛轉而寫短篇,是因為羅伯特·戈特利布的一句話。也是這位戈特利布,讓阿特伍德愿意在電話里改小說。念及《紐約客》的老編輯們,門羅也好,厄普代克也好,都各自表達過感激。在刊物歷史中,有大量編輯滋養作者的例子,他們倒也不是一味做好人,也會拒絕舊相識的稿件。從另一方面來講,編輯像藝術策展人一樣推介自己的文學觀念,堅守風格的堡壘,久而久之,作者難免有某種同一性,甚至讓一個作家跟另一個作家讀起來有些相似。我忘了是誰說的,說《紐約客》的每一個標點,都像馬戲團里的飛刀一樣精準。但寫作畢竟不只是雜耍,除了要保證不失手以外,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好在作家們對自己的行文風格都很當回事,每一個標點都事關尊嚴,不會違背自己的意愿去聽從他人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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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就得有自己的堅持。你在研究里談到,莫言獲諾獎后,《紐約客》與葛浩文合作刊發了《公!。這篇小說是從中篇《野騾子》里摘選出來的,并且被用做以此發酵膨脹而成的長篇《四十一炮》的預告。由這個例子,我就想到莫言獲諾獎初期,國內翻譯界對葛浩文刪減式的翻譯頗有爭議,但沒多久以后,大多數人認為,助力中國作家走出去,這是必由之路。
葉子:作家要做點什么才能被看見,這個問題讓我想到美國作家達拉斯·韋伯的短篇《飛向斯德哥爾摩的夜航》(1978)。韋伯講了一個當代浮士德的故事,說某個六十多歲卻從未發表過的無名作家,遇到了一個靡菲斯特式的經紀人。在經紀人的斡旋下,作家用左手的小指換來了《巴黎評論》的刊用通知,用整個左手換來在《君子》上發表,《紐約客》要了他的兩只耳朵。之后左臂換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左腳作為簽訂長篇出版合同的回報,右腿換的是普利策獎,左腿是國家圖書獎,右臂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席,還用兩只眼睛搞定了諾貝爾獎。每次交換還附帶一些文本的摘除,刪掉強化詞,相關語,感嘆號,短語,問句,人格化的隱喻,還要記得擦去紙上的淚痕和血漬。最后當他飛往斯德哥爾摩領獎時,只剩一塊被捆在籃子里化著膿的軀干。韋伯的寓言一氣呵成,但在有些方面又不夠好。它字字泣血,過于嚴厲,作家居然要付出這樣的代價,血汗竟然只是污漬一樣地被抹去。韋伯讓作家最后發現,原來人可以用比出生時少很多的身體生活。我不愿意相信,浮士德對超驗的渴求,真的已經敗給了文學權力。我覺得如果這樣想,就小看了事情的復雜性,也大大簡化了作家與譯者,作者與編輯,與文學世界的關系。
創意寫作不應成為文學研究的對立面,它可以被廣泛應用于文學類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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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這部書稿,感覺你的研究有個明顯的特點是材料特別充分,注釋也很詳盡。這倒是合乎西方學術慣例,國內引進出版的一些學術著作,也是如此。對于這種所謂的學術規范,國內曾有過爭論。爭論的要點大概也不在于規范本身,而在于會不會影響到觀點或創見的表達。畢竟學術的生命在于是否獨具創見,雖然做批評講究論從史出。你一般會怎樣平衡使用材料和表達見解之間的關系?
葉子:我覺得你的問題很重要,其實也是一種很好的提醒。今天材料的收集和檢索,比之過去要容易得多,研究如果只是與過刊纏斗,可能很快就會被無法窮盡的史料埋葬。不過對于我來說,“學術生命”和是否有創見,是否能成為后來者引用的源頭無關,也不在于社科表格里的被引頻次。我以為,研究的真實和期刊的真實很像,沒有什么永恒的發現或見解,這些總是要隨著時光變遷的。大多數人只是在處在過渡中!皩W術生命”更多地是對研究者自己的關照,更多地指向某種趣味性和可持續性。它可以在史料和學術規范之外依然有喘息的空間,同時,更重要的是,它也不能被批評的野心壓倒。我希望我的研究能清晰、客觀地呈現每一段具體而有趣的探索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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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創見想到創意寫作,說來這在國內也是老生常談了,我想到問問,是因為書稿中有不少篇幅寫到創意寫作,你對這個問題又有持續的關注。所以問問你,對照西方更為成熟的創意寫作機制,國內有什么可以改進和提高的地方?
葉子:我想到這兩年網飛(Netflix)出品了一個六集迷你劇叫《英文系主任》(The Chair,2021),虛構了某個常青藤院校的英語系,系里的學生對喬叟之類的經典已經毫無興趣,但參加創意寫作的人數卻與日俱增,有一段戲調侃了一個試圖進入校園的明星作家。這部劇是站在院系教員的角度,討論人文學科的重塑與更新,但它不經意間還是透露了對創意寫作的輕視。美國的創意寫作已經如火如荼存在了快一百年,卻依然還有這樣的偏見。我在想,是否可以把這種偏見吸收為某種教訓,無論如何,創意寫作不應該成為文學研究的對立面。我期待有一天,創意寫作的課堂可以不僅僅是為寫作的學徒設置,它可以被更廣泛地應用在文學類的課程里。它甚至可以引入那些還不能夠養活自己的優秀作家作為教員,為他們提供生計,學院可以成為作家的有力支持者。我很難認同那些抗拒創意寫作的作家,比如詹姆斯·凱恩,比如威廉·斯泰隆,他們很早就提議,要廢除寫作教師的工種?赡芙裉爝有很多作家持這樣的觀點,在我看來,這種發自幸存者的呼吁過于傲慢,也過于懶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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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有意思的觀察,也提出了一些獨特的觀點。你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你從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角度切入。近些年在文學界最活躍的大概是現當代文學;享有崇高地位的大約是古代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現在處于一種什么狀況?
葉子:不同專業之間會有強勢或弱勢,主流或邊緣的論爭。不過如果一定要說有一個對手的話,比較文學的直接對手可能是國別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可能因為總在強調開放的視野,強調全面關照,強調要打破限制,但又無法建構一個明確的研究領域,所以無論聽上去多么具有使命感,依然讓人覺得不可信不確定。我想世界性和國別性兩者之間,沒有孰輕孰重。即便不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學者,其實一條腿也走上了比較文學的道路,會不由自主想去做互識、互證或互補的工作,不自主地在研究中吸收文學研究、歷史研究、文化研究、或語言學、人類學、心理學、社會學等領域的研究成果。我記得蘇源熙(Haun Saussy)說,比較文學當前可能是過渡性的,他還說,比較文學不是文學的閱讀,而是文學的閱讀可以閱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