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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中國人,我語言的故鄉在中國 美是永恒的,它在生命間不斷傳遞
歐陽江河:語言之光
來源:青年報 | 時間:2023年02月28日

文/陳倉 李清川

歐陽江河是他的筆名,他的本名叫江河。歐陽江河在四川瀘州出生,然后隨著父親到處奔跑,待過的地方很多很多,但是沒有一個是他的故鄉。這恐怕就是成就他的地方,比如他在美國住過,正是因為說不好英語,才寫出了《中國造英語》這樣的詩。他覺得從詩歌的意義上看,他一點歉意都沒有,他低人一等的感覺都沒有,因為他一直堅持自己是中國詩人這個美學立場。歐陽江河從朦朧詩開始,一直走在詩歌創作的前沿,是詩人中間持續產生影響力的一個,以至于有人說他,是憋著想獲諾貝爾獎的人。歐陽江河表示,“我完全沒有獲得諾貝爾獎的想法和野心,但是我有著比獲諾貝爾獎大得多的詩歌抱負!

1 我跑了很多很多地方,但都不是我的故鄉。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青年報:我們非常好奇,歐陽江河是你的筆名還是原名?你覺得名字對一個人,尤其對一個作家而言,影響是什么?

歐陽江河:歐陽江河是我的筆名,我的本名是江河,我父親姓江,我母親姓歐陽,我在父姓前面加了一個母姓。我覺得名字對一個作家的影響,可能不是一種寫作意義上的影響,也不是批評家解釋的學術意義上的影響。這種影響很難說,我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我覺得歐陽江河這個筆名帶著一點點古韻,聲音上多了一個音節,可能更適合我的寫作,尤其是后期的寫作,越來越符合這個名字。

青年報:你是四川瀘州人,你幫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你的家鄉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離開的方式,你是因為什么才離開故鄉的?

歐陽江河:我不是四川瀘州人,我只是在四川瀘州出生的。我父親的老家,我的祖籍吧,應該是河北邯鄲涉縣,那是一個特別貧窮的山區,我父親沒有田產,他是一個雇工,比平民還要窮。我父親1921年出生,在抗日戰爭的時候,他很早就參加了武工隊,是武工隊指導員,后來整支隊伍被八路軍收編了。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是99歲,2020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去世了。那么,我的家鄉涉縣,到現在為止我一次都沒去過,什么時候還準備去一次。就故鄉而言,我是一個很奇特的人,因為我父親在瀘州一個軍隊醫院工作過,我就在那出生了,后來父親輾轉去了好多地方,有重慶,有成都,有攀枝花,我們去的時候叫渡口,更早一些還在大涼山待過,什么西昌啊昭覺啊甘洛啊都待過,跑了很多很多地方,但都不是我的故鄉。我在成都待的時間最長,先是參軍,轉業以后去了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做研究人員也做編輯,于是在成都待了17年。但是成都也不算我的故鄉,所以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青年報:聽說,你很小就開始練書法,你練書法是在瀘州開始的嗎?

歐陽江河:我在瀘州待過兩次,第一次在瀘州出生,第二次去瀘州念初中。我幾歲還沒有上學,就開始寫書法,但是那不叫書法叫毛筆字。第二次去瀘州受到一個中學老師的影響,放學之后跟著他每天練習一個小時的書法。第二次去瀘州還有一個印象,是軍隊旁邊有一條河,其實就是長江。我總會在江邊看一看,待一待,散散步,把長江作為一個真實的地理現象,里邊所具有的逝者如斯、川流不息、大江浩浩蕩蕩,這些人文地理懷古之思的東西,和書本上讀的詩歌融為一體了。這可能構成我的詩歌的一個特征,就是愿意把人文地理、真實景觀和文本里的修辭加以融合。

青年報:那你是什么時候進京的?你在北京的經歷怎么樣?

歐陽江河:應該是1993年吧,我接到美國最大的一個學術機構叫亞洲年會的邀請,那次年會是在洛杉磯開的,我和北島是中國大陸受到邀請的兩個人,我的發言稿是詩歌寫作的本土意識、中年寫作以及知識分子身份,這篇文章后來在《花城》發出來了。我們兩個的發言在年會上引起了非常大的轟動。年會結束以后我留下來了,是因為有大學請我做訪問學者,接著待了4年多,然后又去德國待了半年多,然后在1997年深秋就真正地回到了北京。

我回到北京,開始是租房子住,后來又買了房子,買到了望京那一片,中央美院對面,就這樣在北京定居下來了。我花錢最多的兩個地方,一個是房子,一個是音響。我在音響上花的錢比很多大富豪都花得多。第一個房子賣了以后,買了第二個房子,第二個房子賣了以后,加上貸款買了我現在住的房子。

我在西方待過,西方很多作家和知識界人士很奇怪,他們不怎么存錢,也不愿意去打點股市,因為你投資股市要花心力,你的思維方式、世界觀要被改變。我是絕對不愿意接受這種改變,我也不愿意賺那么多錢,那么我就干脆不投資。西方的知識分子有一個辦法,從來不操心錢,也不去投資,盡可能地換房子,小的換成大一點的。因為房子在漲,任何年代的房子都在漲的原因是鬧市區的地皮在漲。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就叫《金錢問題》,金錢不僅僅是一個財富問題,一個投資問題,它更多是一個語言的、邏輯的、轉化的問題,一個世界觀的問題。

青年報:你怎么理解北京這片土地?你寫了那么多“地理”意義上的詩,有沒有書寫北京的愿望?

歐陽江河:我跟北京的敘事里面,另外一條就是我在音響上花的錢,一點不比房子上少,這個錢消耗掉了,但是我享受了它轉化的聲音。我是想透了,我活在一種生活方式里面,這個生活方式包括生老病死也包括金錢,重點是它轉化成了什么。盧卡奇講的,只有大作家和大詩人才有世界觀。這個世界觀包括方方面面,不僅僅是對世界、歷史、政治和金錢做抽象的思考,而且人得活在自己的思考里面,分分鐘鐘都在這里面。所以,我的北京和其他人的北京是不大一樣的。

我的北京是另外的東西,比如說我的朋友,我和他們之間的交往,我和學生們的關系,我對教育的看法。我是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我活在國際寫作中心和莫言、余華蘇童、西川、張清華的相處之中,活在對北京的看法和認知之中,而不是活在北京的抽象文化里面,我的北京不在公共元素的提取與均沾里面,這些東西只是背景。北京對我來講是活的,是和很多很多的人有關。另外,北京對我特別重要的一點,我不停地離開北京,不停地出國,不停地到國內的其他城市,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見各種各樣的人,交往各個年齡段、各種圈層的人,比如文學的、音樂的、電影的、建筑的、教育界的、當代美術的,等等。我離開北京,去跟他們交流,然后把交流的東西帶回北京,構成一個外省的北京,甚至外國的北京,以此環繞我歐陽江河一個人的北京,它包含了很多不是北京、不在北京、想象性質的北京、文本性質的北京,等等錯綜含義。

我寫了很多關于外地的詩作,比如寫埃及,寫泰姬陵,寫紐約,寫上海,都是在北京寫的。但我似乎沒有寫過傳統意義上的那個北京,因為那個北京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那個北京。我什么時候會寫一寫北京嗎?但我想我不一定會寫公共意義上的、風物人情意義上的、地域文化意義上的北京。一個詩人,無論是他長久的居住地,還是他工作的地方,還是你所說的故鄉,他和這個地方的連結一定會染上一種文學的印記。這種文學的印記有的是心理的、精神的,但是對我來講,這種關系不是事件性的聯系,更多的是語言上的聯系,是詞與物的關系,是詞與詞的關系,是詞語與前世今生的關系,這種關系會變成原詩的一種立場,原聽的一種聲音,原文的一種詞。

2 語言是我的故鄉,我是一個中國人,我語言的故鄉毫無疑問在中國。

青年報:看得出來,你去過很多地方,也寫過很多地方。你覺得地方與語言、語言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歐陽江河:我離開北京到其他地方去,無論是寫作的旅游的,還是朋友之間的交往,哪怕閑坐一天,這種關系從語言的角度來理解就很有意思了。比如說我來上海,上海話跟北京截然不同,我跟趙麗宏老師見一見,跟毛尖老師見一見,跟金宇澄老師見一見,跟你陳倉見一見,不一樣的氣場不一樣的味道就出來了。首先就是語言上的不一樣,北京的腔調是字正腔圓的大詞的,這在上海就不合適,上海是吳儂軟語的東西,是江南紳士的東西,你得把你的北京的聲音音量調小一點。比如說金宇澄的《繁花》,你就不能用北京的語言觀、文學觀和文學的趣味來讀,那樣你就讀不出它的奧妙來。我在北京聲音大得不得了,說話咄咄逼人滔滔不絕,我到上海都會變得文雅一點,這都是語言的影響,是一種天然的東西。

這種東西一定會影響寫作。比如說疫情期間,我住在北京的中心,我的房子外面是北京,房子里面難道也是北京嗎?我讀的書跟北京沒太大的關系,我寫的詩也跟北京沒太大的關系,我看的電視看的新聞也都沒太大的關系。我認真地講,從閱讀思考寫作的角度,我是住在語言里面,我住在我讀的書里面,我住在我寫的詩里面,我住在我的思想投射出去的地方,那個地方不是任何具體的地方。所以,居住地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尤其是只能待在屋子里的時候,你反而不知道身在何處,從精神上哲學上,從生命的意義上,越來越明顯地確認你住在語言里。房子蓋在紐約蓋在上海蓋在北京,除非能跟語言連在一起才會生效。

青年報:說起語言和地理、語言和故鄉的關系,我想起你的《中國造英語》這首詩。這首詩寫的是在美國的感受,但不是住在美國寫的,這是為什么?

歐陽江河:是有這首詩。我想西川就寫不了這首詩,張棗也寫不了這首詩,因為他們的英語太好了。他們的英語從小就學,把他們訓練成了某種意義上的雙語存在者。像我這樣的講不好英語的人,在紐約或者在巴黎待著,對“你在哪?你是誰?”,這樣一種根本的追問,英語好的中國人體會不到那種處境,不光是寫作的和語言能力的處境,還有生存意義上的生命意義上的處境。所以他們寫不出《中國造英語》那種感覺。語言是你的故鄉,而你是一個中國人,你的語言的故鄉毫無疑問是在中國,結果你跑到美國去干嘛?住在那待在那干嘛?我后來就想,我說不定就是為了寫這樣一首詩,從根本上理解一個詩人和他的語言的關系,和他語言所在的肉身也在的那種關系。說不好英語,說一口糟糕的英語,它不光是語言能力的問題,它是一種生命的處境問題,你如果把它提升到世界觀的角度,提升到“人在哪?你是誰?”這樣一種追問,這個時候詩意的東西就出現了,我的詩歌《中國造英語》就這樣出來了。

你們美國人說很好的英語,你們懂詩歌嗎?你們是詩人嗎?所以,我說一口爛英語,但是在詩歌的意義上,我一點歉意都沒有,我一點對不起的感覺都沒有,我一點屈辱的低人一等的感覺都沒有。我堅持我是中國詩人這個美學立場,而且越堅持這個別扭的東西,反諷的力量就越強烈。

青年報:這涉及母語寫作,也就是漢語元素。我們順便談一個話題,有人說中國新詩已經消亡,有人又說中國新詩已經超越了唐詩。你是怎么評價中國新詩的?你覺得優秀的詩歌應該具備什么條件?

歐陽江河:你說的當代詩和唐詩的這個差別,我當然覺得唐詩寫得太好了,沒有辦法跟他們比,沒有辦法超越杜甫、李白、李賀、韓愈。但是我們在不同的時代,我們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他們使用的是優美的,已經完全詩歌化了的古漢語。我們使用的是還沒有詩歌化,甚至是非常非常反詩歌,是一種不帶詩歌性的語言,不叫做古代漢語不叫詩歌語言的一種語言。它叫中文,它是現代中文,中文和漢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尤其對于詩歌,所以說沒辦法比較。

青年報:無論唐詩還是現代詩,隨著地理和時間的變化,詩歌里邊那種不變的東西,或者說美的東西應該是永恒的吧?

歐陽江河:我去埃及金字塔,我腦袋里面立即出現的是史蒂文斯的一首詩,大概意思是講蘇珊娜,她是一個古代的美女,她死了以后復活了。她復活以后,看到埃及法老一個一個從金字塔走出來,都在秋風之中站著,她跟這些人只剩下精神的恍惚的聯系了,但是她看見身邊走過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美,她們都看不見她,她可以看見她們。蘇珊娜開始疑問美到底是什么?如果把美看作是時間的產物的話,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的話,那美不是永恒的。詩人史蒂文斯用蘇珊娜這個已經死掉的美女展開想象,得出一個結論:美是抽象的,也是永恒的,但是太殘忍了。因為美在美人的身上一天天變老,美離開曾經是美的象征的美女,離開她的臉她的肉身,從另外的更年輕的女人身上展現出來。也就是說美是永恒的,但是美對美女太殘忍了,讓她們美過,又衰老了,而且死了,把美交給另外的人、另外的生命來呈現。

我從埃及回來以后寫了一首長詩,這不是唯一的主題,我的主題很豐富,也非常復雜,但這是主題之一,就是美和美女,這是兩個概念。

青年報:你說的這首長詩,題目應該是《埃及行星》,獲得了第四屆鐘山文學獎。我們還是來談談你最近出版的詩集《宿墨與量子男孩》。這個書名是怎么來的?

歐陽江河:書名《宿墨與量子男孩》,是詩集里第一首詩的名字,我為什么以它命名詩集呢?這是編輯的意見。這本詩集里的詩是按照寫作時間的先后來排列的,這是最簡單最合理的一種編輯方式。編輯提出用《宿墨與量子男孩》做書名,我一想挺潮的,就同意了。這首詩本身也被一些年輕人嘲諷,說有一個想獲諾貝爾獎的人憋著寫出來的。順便說一下,我完全沒有得諾貝爾獎的想法和野心,也沒有獲諾貝爾獎的可能性,所以對我的指控是可笑的。至于我寫詩有沒有抱負,肯定有!我有比獲得諾貝爾獎還要大的詩歌抱負、寫作抱負。

青年報:宿墨,量子,男孩,這些詞一組合,頓時感覺有一股奇妙的張力。你能結合自己的詩解讀一下這些詞嗎?

歐陽江河:宿墨大家都知道,是指昨天前天的墨沒有寫完,留在硯臺里面的。我是用硯臺放我的墨,那么硯臺里面的墨永遠都不會寫完,每天我寫的時候再倒點新墨,混在一起摻點水,一直這樣寫,所以我的墨汁永遠都沒有干過。就算我出差,走之前多摻點水,拿一個蓋子蓋住,有時候一個月兩個月回來還會有一點點,即使完全干掉也沒關系,我放點水進去讓它再溶化。也就是說,沒有寫完的,陳舊的,衰老的,昨天剩余的墨汁,是我書寫的痕跡的一部分,寫成字的源頭的一部分!傲孔幽泻ⅰ笔俏易约旱囊粋很有意思的說法,它可能有我自己的一部分,可能是量子糾纏。量子糾纏有一個基本的假設,它說宇宙是多層宇宙,在另一個宇宙里面一定有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歐陽江河,兩個歐陽江河什么都協調,但是彼此不知道,彼此被隔開了。你陳倉也是,有一個這樣的陳倉,在另一個宇宙里還有一個陳倉。我寫的量子男孩,就是另一個宇宙里面的男孩。我自稱是老男孩的時候,另外的地方還有一個老男孩。我死了以后,我覺得我還是一個孩子,我90歲就是90歲的孩子。孩子不是一個年齡的問題,它是一個心態問題,生命狀態問題,活力問題,性情問題,等等。

量子男孩是一個很有趣的構想,是一個詩歌的命名,它不是數學的和物理學的命名。那么這首詩寫的是什么呢?我一直認為,科學史給我智力上的挑戰和喂養——母親一樣的滋養,并不是詩歌哲學,從智力上來講,是量子物理理論。我不知道讀了多少遍量子理論,關于當代物理的,關于量子學的,各種各樣的著作和斷代史,它們對我智力上產生的震動、震撼和滋養,是什么東西都不能比的,哲學不能比,詩歌更不能比。在《宿墨與量子男孩》這首長詩中,我用詩歌的語言,用關于歷史的蕪雜想象所形成的宿墨,來處理科學史,數學的、物理的、化學的,量子理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青年報:你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長詩《海上得丘》也被收入這本詩集。我曾經去過上海的這個文化創意園區,面對潮人爭相打卡的畫面,我根本就寫不出詩。但是你寫了,而且在歷史與實現中自由穿越,這是怎么做到的?

歐陽江河:你提到的《海上得丘》,它寫的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建構的一個文化創意園區。我以考據學研究的方式,把他的網紅園區捋了一遍,讀歷史書,讀跟它相關的文學作品,讀它變遷的原始記錄,帶著一種來世的目光,帶著來自火星木星的目光,來看這塊地方它發生的事情。這個叫得丘園的地方,它在上海閔行區,曾經是一個大道,是秦始皇的車隊經過的地方,是孟姜女去長城找她丈夫經過的地方,是關公廟蓋在上面的地方,是大工業時期的一個熱供廠燒電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個網紅園區,里面有一小片湖,有十幾二十幾個花園,有好幾個網紅咖啡區,還有一群喜歡書法的人、從事數字藝術創作的人住在那里,工作在那里。這些沉積匯集在一起,它構成了一個文本,完成了長詩《海上得丘》,最后在我居住過17年的城市成都,《星星》詩刊把它的年度大獎給了這首詩,你說這一切有沒有非常神奇的宿命的東西?

3 科學是處理真實世界,詩歌也是處理真實世界,但是真實世界只能在語言中得以升華和變成光芒。

青年報:你的思路特別開闊,所以你總能給詞語賦予一個新內涵。而且從你的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你的詩歌和科學相關聯。我們想問的是,你覺得科學與詩歌的關系是什么?

歐陽江河:我還是以《宿墨與量子男孩》這首詩為例吧。這首詩第一小節和第二小節暗含了一個故事,是關于德國數學家高斯。高斯被稱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數學家,他跟牛頓跟愛因斯坦是地位相當的傳奇人物。那是我在高斯的相關傳記中看到的故事,說高斯喜歡養金魚,休息的時候就看魚缸里的金魚。有一天清潔工不小心把魚缸給碰到地上,金魚在地上活蹦亂跳,過了一會兒金魚的眼睛,因為沒有空氣急劇放大,像電燈泡那么大。高斯欣喜若狂,趴到地上跟金魚對視。他思考了一個問題,哇塞,上帝造了人,上帝又造了金魚,人看見的世界和金魚看出去的世界,難道是同一個世界嗎?但是金魚不會說話呀,不會用文學的語言神學的語言說話,更不能用科學的語言數學的語言說話。所以,金魚看出去的是什么世界呀?如果要用數學語言來表達是什么呢?他就帶著這些追問開始了他的創造,最后的答案是一個數學答案,非歐幾何學就誕生了。非歐幾何學是什么呢?歐式幾何學全部是直線、三角形、四角形、平行四邊形、延長線,等等。但是非歐幾何學就是高斯把自己的眼睛,放到金魚的眼睛里,反過來看人的世界。他認為從金魚的眼睛里看出來,世界絕對沒有直線,全是彎曲的,橢圓的圓的曲線。

我這首詩里面也寫到愛因斯坦,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哥本哈根學派的量子構想,都使用了作為數學工具的非歐幾何學。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數的問題,它也處理線條、處理空間關系,處理物理時空的內在視域問題。比如相對論里面,時間在一定的光速之中會產生彎曲。我在這首詩里還寫到了費曼,他看到一杯咖啡墜落的瞬間,激發了一個極其偉大的數學狂想,最后因此而獲得了諾貝爾獎。偉大的數學家,偉大的科學家,日常中這么小的事情,他進行一個數學的追問,居然變成一個讓他獲得諾貝爾獎的數學公式了。我的詩歌就是處理這種東西,它不僅僅只是名詞的問題,詞匯表的問題,而是背后充滿了抽象的東西,充滿了比思想還要思想比理性還要理性的東西,但又是人的故事活在人的身上。

科學是處理真實世界,詩歌也是處理真實世界,但是詩歌的真實世界只能在語言中得以升華和變成光芒,變成神一樣的存在。而科學可以直接改變物質世界,這是詩歌沒辦法的。這就回到了現代主義詩歌最早的一個定理,就是處理詞和物的關系。20世紀詩學最重要的三個問,其中第一問,就是詞是不是物。很多人認為詞就是物,詞不光是對物的描寫、命名、捕捉、呈現、變形和塑造,還在這個過程中自己轉化成了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希尼說過,詩并不能抵擋一輛坦克,認為詩根本不是物。有一個相同的問題,藝術是不是真實,比利時畫家馬格麗特畫過一幅非常有名的畫,就畫了一個寫實的煙斗,畫下邊寫了一句話:這不是一只煙斗。它當然不是煙斗,而是一幅畫,畫的是煙斗而已。像詩歌里面處理的物質,它已經不是物的本身,而是被詩歌處理過的物,它和詩歌沒有處理的物不是同一個物。

青年報:采訪你,像是聽了一堂課,真是深受啟發。我們還有太多的問題想請教,但是篇幅已經大大不夠了。最后,請你對詩人說點什么吧。

歐陽江河:我最后想說的是,詩人不是在寫詩的時候才是詩人,他任何時候在本能意義上都是詩人。我從美國回到中國的時候一直住在北京,前10年幾乎沒有寫詩,但是并不能說我不是一個詩人。我干任何事,都有詩人的本能,在歐陽江河的這個背景、語境和鏡像的后面,都憋著壓抑著隱藏著各種各樣的詩意的東西。

受訪者簡介:

歐陽江河,著名詩人,書法家,音樂及文化批評家,北京師范大學終身特聘教授。曾任《今天》文學社社長。在內地及港臺地區出版中文詩集14本,文論及隨筆集1本。在國外出版中德雙語詩集4本,中英雙語詩集2本,中法雙語詩集1本,西班牙語詩集3本,阿拉伯語詩集1本。自1993年起,應邀赴美國、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國五十多所大學及文學中心講學、訪問、朗誦。作品曾獲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歌獎,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第七屆上海國際詩歌節“金玉蘭”詩歌獎,英國劍橋大學詩歌銀葉獎等。其寫作實踐深具當代特征,在同時代人中產生了廣泛而持續的影響,被視為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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