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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沐:從一粒種子照見人生
來源:中國出版傳媒商報 | 時間:2023年03月02日

文/江玉婷

“可能是看中我吃苦耐勞的性格!睏钽宀聹y。2019年9月,海南出版社策劃了地方特色重大選題“南繁”!斑@是一個涉農的冷門題材,在浮躁的當下,去哪兒找一位愿意下沉田間地頭體驗生活,踏踏實實下‘笨’功夫的作者?”總編輯譚麗琳找到海南省作協,希望推薦一位海南作家來書寫。海南省作協主席梅國云考慮再三,找到了楊沐,對她說:“有一個寫作項目可以采訪袁隆平,你想不想接?”

楊沐如愿采訪了袁隆平。2021年2月,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袁隆平,地點在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海南育種基地。媒體報道中提及,袁隆平每天下午都會下樓,到稻田邊走走。沖著報道里的話,楊沐“闖進”湖南育種基地。

這天,袁隆平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來到他居住小樓的二層走廊式陽臺。小院里,逗留了一個多小時的楊沐,向樓上的袁隆平招手,“袁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海南的作家,寫南繁采訪過您!

一、序章

在“南繁”的故事開始之前,是一段有關饑餓的往事。

1960年,北方大旱,土地裂開了口子,地里沒收成。河南農學院農場試驗田的玉米尚存,這片地不大,有機井灌溉,長勢良好。這一季雜交玉米即將出成果,良種有望提升產量。玉米灌漿后,玉米棒時常丟失——附近的災民餓得面黃肌瘦,有一回幾個災民偷玉米,和看守實驗田的學生打了起來,打破了學生的頭。

院長吳紹骙騎著自行車,趕到試驗田。他不忍心處理災民,對保衛科長說:“給他們掰10斤小穗、癟穗,讓他們走吧,打人的事就算了!睅讉月后,吳紹骙才知道,自己家里也缺糧,一年多來,妻子喝粥,把飯留給了他和小外孫。吳紹骙感到心酸,自己育了一輩子種,結果家人吃不上飽飯。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北方大旱,南方水災,我國經歷三年困難期,出現饑荒!爱敃r吃不飽飯,那真難受啊,也是餓死了人的!痹∑街辽儆H眼見過5個人餓死,尸體倒在路邊、田埂邊、橋下,他在《袁隆平口述自傳》中說道:“沒有糧食,什么都談不上,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糧食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戰略物資!

那時,各地食堂時興“雙蒸飯”,指米飯蒸熟后,中途加水、蓋緊蓋子、上猛火,這樣蒸出的米飯能多一倍!半p蒸飯”很松軟,看著好像很大一碗,一吃就飽,不頂事,吃完以后,很快又餓了!半p蒸飯”水分多,吃多了會浮腫,有人往飯里加小蘇打,米飯像面團一樣發起來,不頂餓。

袁隆平在農村蹲點,因為吃不飽,站不住,雙腳無力,出現水腫。生產隊有一口大鍋,用少得可憐的一點油抹一下鍋底,再煮上一鍋紅薯藤,供七八十口人吃。年輕人餓得慌,跑上山挖帶淀粉的植物根莖,用火烤著吃。睡前,他們都烤烤腳,把全身烤熱了,再上床睡覺。第二天醒來,袁隆平還是渾身冰冷,吃得少,身上沒多少熱量。

袁隆平喜歡游泳,高中時拿過武漢市第一名、湖北省第二名,大學時赴成都參賽,得了第四名,前三名進了國家隊。這段時期,袁隆平不再游泳,哪怕住在沅江邊,餓著肚子,游不動。他喜歡拉小提琴,領到第一個月工資,買了一把小提琴。而此時,學生和老師餓得垂頭耷腦,只顧著到處找吃的,漸漸地,袁隆平對拉小提琴也提不起勁兒。沒有糧食,興趣、尊嚴、道德,一切無從談起。

作家阿乙寫過一篇寓言故事《想學魔法的孩子》,浩宇出門冒險,被孕婦推到大鍋里燉了,她用筷子捅一捅,確定肉煮至脫骨,才往鍋里丟一顆不大的鹽巴。這樣的情節并非受魔幻現實主義影響。阿乙解釋:“在那個年代,外甥把舅舅吃了,舅舅把外甥女吃了,爺爺把孫女煮了,朋友走在路上沒有回家,一定是被人敲死了。因為那個時候都吃樹皮!

二、采風

“事實是,人必須得吃東西,是吧?不吃東西,就會餓死,人類沒法存續下去。糧食是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睏钽逶趯憽澳戏薄敝,沒有如此深切的體會。她出生于1964年,自小在城里長大,她記憶中,雖然伙食算不上好,但也沒餓過肚子。有天去超市,楊沐特地拐到糧油區,看到最便宜的散裝大米一斤2塊多,大米白花花的,顆粒飽滿。她買回家蒸了一鍋,很香,嚼著彈牙,有黏度,和網購的袋裝大米沒什么區別。

簽出版合同前,海南出版社協調三亞市農業局等單位,希望他們為楊沐的采訪大開綠燈,并開出介紹信,安排她去三亞南繁基地實地看看,確定有寫的想法,再簽合同。拿著介紹信,楊沐敲開了三亞南繁科學院的大門,住進了職工宿舍,由此開始了她跨越大半個中國的采訪。到了三亞,楊沐和當地人聊天,老百姓都知道育種隊,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就有外省人來租地,種了幾個月后,帶種子離開。大家都說,“育種隊來了”,但也僅限于此。這讓楊沐震驚,老百姓都知道育種這回事,但不知道它的重要性。

在這里,楊沐見到了72歲的李登海。他一手拎著一袋沙袋,拿起來就走。常年暴曬下,李登海的頭發呈現出玉米須狀的焦黃色,他聲音洪亮,操著一口夾雜著山東方言的普通話,能成段成段地背出《實踐論》及馬克思、保爾·柯察金的名言!翱茖W種田怎么搞?就按《實踐論》上說的,先感覺,再總結。再感覺,再總結!崩畹呛D艹徽住度倭謇锫贰,他信奉好日子都是干出來的,不干,好日子不會找上門。

二十出頭時,李登海是村里的民兵隊隊長、農科隊隊長。他向生產隊要了一畝多試驗田,按照《實踐論》和專區農科所下發的栽培實用手冊,帶領20多個青年做試驗。他們像婦女拿篦子篦頭發那樣伺候地,控制種植密度、澆水量、施肥量。整個夏天,買不起圓珠筆的李登海,用著路上撿的鉛筆頭,在小學生作業本上記錄數據。玉米收獲了,畝產400斤,平均增收100斤,公社書記帶著李登海一行人敲鑼打鼓向縣里報喜。

1978年,李登海在海南擴繁“掖單1號”,培育出的“掖單2號”“掖單3號”畝產均超1500斤。1988年,李登?蒲行〗M培育出“掖單13號”創造了我國夏季玉米最高單產1008.88公斤/畝。上世紀90年代中期,全國糧食供應出現缺口,糧價猛漲,引發嚴重的通貨膨脹。農業部提出用6年增產1000億糧食,這一目標僅用2年超額完成。除了提升糧價,提高了農民種糧積極性之外,李登海及其全國科研團隊培育的緊湊型雜交玉米發揮了重要作用,保障了糧食增產。

12月的三亞,玉米仍在生長。84歲的堵純信和妻子住在一棟二層小樓里,房屋被農田淹沒。楊沐眼前的這片試驗田有40畝,是堵純信用獎金和積蓄自費租的。退休以后,他申報不了科研項目,但地還是要租的——做科研要有塊地,沒有地,一切想法都白搭。這位曾在1997年培育出玉米雜交種“鄭單958”的河南省農科院研究員,仍跋涉在育種路上。20多年來,“鄭單958”長盛不衰,累計推廣8.68億畝。他還想更進一步。

長期以來,這對農科老人過著候鳥般的生活,在張掖種上一季,回鄭州休整2個月,年底再來三亞種地。妻子勸說丈夫,年紀大了,別再種了,太操心。堵純信笑著說:“那不中,地還是要種的!倍录冃派砹壳迨、手腳麻利、說話利落。在他身上,楊沐看到某種和植物相近的氣質,“就像樹一樣!鞭r田里,有風過境,玉米葉沙沙作響。

三、挖掘

收集素材時,楊沐和100多位育種家聊過。他們來海南的經歷,大多類似——坐一二十天車船到海南,用扁擔挑著種子、日用品。當時,蚊蟲蛇蟻在島上橫行,莊稼一不小心就被牛羊啃了,南繁人還遇上過地震、臺風。這種景象讓楊沐時常有一種墾荒的錯覺——往日的南繁像一塊被踩實的土地,她必須鏟除雜草,刨出土塊,挖出潮濕的故事。

楊沐完整地淘洗出程相文的故事。從某種程度上說,程相文的經歷的確具有代表性。1963年,大學畢業的程相文分配到河南省安陽專區?h原種場。當地玉米穗巴掌大小,1/5不結籽,畝產不到200斤。這是種子退化所致。程相文選擇北上,途經河北、山東、遼寧,至吉林,到各省農科院求良種。他沒出過遠門,蒸了75個饃晾干帶上,穿著兩件單布衫到了公主嶺,又冷又餓昏倒在冬天的街頭。路過的卡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撿回了一條命。

1964年,?h原種場計劃擴繁“新雙1號”,從無到有地在?h推廣雜交玉米種植。接到任務后,程相文打了報告,提出去海南擴繁。因為是雙交種,他計劃,夏天在?h種一季,冬天在海南種一季,次年開春,新種子就能種在實驗田里。領導問:“海南島,冬天還能種莊稼?”程相文的大學老師師從南繁創始人吳紹骙教授,在課堂上講過海南育種?h里同意了程相文的方案。1964年冬天,他只身挑著50多斤種子和50多斤行李,經過14天跋涉,登上了海南島。

程相文租了8畝地,借了村民老夏家一把砍柴刀,上山連砍了七天柴,第八天扎好了茅屋。住了兩晚,第三晚下大雨,狂風把小屋掀翻。程相文抱著種子跑到村里,老夏給他煮了一碗草藥湯。程相文重新搭棚子,燒地、熏樹枝,用木棍打了一張床。種子種下,出苗、長穗、授粉,到了次年春天,長出的玉米棒子出奇大。程相文更加謹慎,晚上住地里,防老鼠、防野豬。這一季種子運回?h,畝產實現500~600斤。

1974年,?h農科所成立,所里只有一名職工——程相文。除了擴繁,他開始培育新品種,1977年培育出“浚單5號”,1981年成立?h種子公司。1990年,縣農科所計劃擴繁35萬斤種子,70%是新品種“新黃單851”。1000畝“新黃單851”吸引來了年輕人強子,他想收購種子。程相文沒答應,這批種子已預售給經銷商。隨后,種子裝上火車車皮,運到?h,被扣在火車站——強子舉報這是一批假種子,工商部按程序查封。

預購種子的經銷商扎堆兒鬧上門來,要求退款、賠償。程相文憂慮的是,35萬斤種子長期悶在罐子車里有發霉的可能?h里緊急請來10名育種家,經鑒定,種子是真的。程相文沒追究強子,他解釋:“我們育種的都知道,對那些不好的苗子,只要把它淘汰掉,不選它就是了,沒必要半途把它砍了。澆地施肥,也會有它一份。對農作物是這樣,對人也是這樣。強子由他去吧,我不會去打他這一棒子!背滔辔南裢恋匾粯影,這是他從土地里學來的。

四、如愿

楊沐第一次見袁隆平在中非農業合作論壇的會場。會后,楊沐拿著一本《袁隆平自傳口述史》,向袁隆平走去。她看完了自傳,書上是勾畫的痕跡。袁隆平問:“你是哪兒的?要寫什么?”他有一個習慣,遇見生人,先問對方從哪兒來的,然后再聊別的。如果對方是育種專家,袁隆平會接著說當地適合種植的水稻品種,以及注意事項。如果是記者,他會提供報道思路。

第二次,楊沐去了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集中采訪了早期研究雜交水稻的幾代育種家。她住在距離研究中心一公里遠的賓館,每天騎共享單車來回。小路蜿蜒,道邊有古樹,空氣里彌漫著成熟的水稻香氣。研究中心領導安排好采訪對象,楊沐上午采一位,下午采一位,有時晚上也可以采一位。如果下午采訪時間稍晚,她回賓館睡個午覺再來。

研究中心門口有一片試驗田,科研人員帶楊沐下地轉轉。他們邊走邊介紹,地里沒插牌子,但能一眼看出這一小塊田種的什么品種,以及培育人。楊沐感到神奇。對從業超過10年的育種家來說,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為水稻身上會帶有育種人的氣質。

楊沐在長沙待了12天,接近采訪尾聲,她爭取到了見袁隆平的機會。這個消息讓她振奮。見袁隆平的前一晚,她網購了一大束鮮花,怕鮮花第二天蔫了,半夜起來噴了兩回水。次日一早,楊沐把鮮花放在單車前筐里,從大路駛進小道,輕快地駛向前方。

兩三個月前,袁隆平在北京做了一個手術,見楊沐時,他處在休養后期。袁隆平的狀態很好,看上去很健康,思路敏捷。在他面前,楊沐像被X射線掃過,她歸結為老者的智慧,“目光很犀利,看了你一眼,就能大概知道你的總體情況!

袁隆平幽默,他的眼睛亮亮的,用帶著湖南方言的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對助理說:“你同意我接受采訪了?看來我是解放了!蔽葑永锏娜硕夹α。袁隆平溫和、親切、健談,交談中,他很少提到種子問題。當時,袁隆平創新團隊的科研目標是雙季稻畝產超過3000斤。在楊沐看來,袁隆平考慮的事情都很長遠,具有總體性,比如研發推廣耐鹽堿水稻。一旦出現洪澇災害導致減產,馬上在灘涂種一季水稻,糧食就能補上來。他思考的命題始終圍繞,如何用水稻造福人類這一宗旨。

楊沐與袁隆平合影

2021年2月,楊沐在海南。聽說袁隆平每天下午會下樓走走,到水稻田邊看看,她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了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海南育種基地。院子里,幾排水稻育種盆放在水泥地上,椰子樹特別高。楊沐徘徊了一個小時。工作人員看出了她的意圖,過一會,袁隆平從二樓的房間里出來,向下望著楊沐,清晰有力地說:“寫南繁好哇。把南繁好好寫寫!彼盅a了一句:“你是海南的,海南的,要把南繁好好寫寫!睏钽迥克驮∑交胤块g。

當時,楊沐心里想的是,等書出版以后,把書寄過來。她不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袁隆平。3個月后,袁隆平逝世。

五、尾聲

基于對楊沐的充分信任,海南出版社以極大的耐心堅持不催稿,但袁隆平的離世,讓楊沐感受到時間的催逼。在新疆,楊沐見到了瓜類育種專家吳明珠。吳明珠和袁隆平是大學同學,吳明珠的愛人楊其祐和袁隆平是室友。他們的友誼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吳明珠的世界正在坍縮,她能認出的人越來越少。說著話,她會忽然提到另一件事。但有的記憶,無法被時間帶走。比如,助理說:“走,去瓜地!眳敲髦闂l件反射似的,拿起床邊的一只小包,準備下地。楊沐感到時間緊迫,她要更抓緊。

推進選題的過程中,楊沐逐漸找到自己與“南繁”的聯系?粗粓鰣蟾鏁默F場照片,楊沐發現投影上的一位老人有點眼熟,他是南繁奠基人、玉米育種家吳紹骙。1971年,6歲的楊沐扎著羊角辮,獨自在紅磚甬道上玩“跳房子”。這位路過的老人,停下來看了一會,教她“跳房子”的新玩法。末了,還跟她說:“回去跟你爸說,他俄語口語很標準!

楊沐和吳紹骙住在同一棟樓里,當了幾年鄰居。她還小,沒什么印象。楊沐的父親楊再上大學時,被學校安排去講習班當翻譯。會上,蘇聯專家伊萬諾夫支持米丘林遺傳學說,認為孟德爾-摩爾根學說是帝國主義、資產階級反動學說的產物。而吳紹骙的試驗數據證明,自交系間雜交組合增產效果明顯,該試驗以孟德爾-摩爾根學說為基礎。討論不歡而散。

米丘林遺傳學說和孟德爾-摩爾根學說的纏斗還在繼續,育種家的命運也隨之沉浮。幾年后,孟德爾-摩爾根學說占據上風,吳紹骙在河南農學院實驗農場種了20個品種,進行玉米雜交種的培育。當年11月,他把208個玉米自交果穗,寄到廣西育種。育種家陳偉程曾是吳紹骙的科研助手,經他核實,異地培育應當從1956年春季算起。后來,“異地培育”被稱為“南繁”。

楊再是養馬學專家,在高校教書。得知女兒接到“南繁”的選題后,他格外關注,把報紙上相關的文章剪下來,整理好給女兒看。楊沐一回家,楊再就問:“寫了多少了,還要寫多少?”一年后,阿爾茲海默癥找上了他,楊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每天問:“楊沐在哪?她的書寫完沒有!贬t院下了2次病危通知書,書已下到印廠,她脫不開身。

楊沐預感,父親正吊著一口氣,等她回來。床前,楊沐匯報了喜訊,書出了,反響不錯,《人民日報》發了書評,《求是》也計劃摘一部分刊發。父親的眼睛一亮,想了想,狡黠地說:“這么說,我這一輩子都趕不上你嘍!奔胰诵α似饋。那個晚上,楊再很有精氣神兒,父女倆人說了不少話。接下來的幾天,楊再清醒的時候很少,不再說話。

全家人商議,把楊再送到醫院。幾個孩子買了一個蛋糕,提前為父母慶祝結婚紀念日。楊再很高興,雖然說不了話,但能聽懂,會看著人笑一笑,他感到幸福,眼淚慢慢流下來。子女做了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幾天后,楊再去世。他很平靜,面龐舒展,皺紋、老年斑似乎一齊消失,臉是光潔的,像一個少年。

對話

楊沐& 江玉婷

Q:您如何構想《南繁——筑牢中國飯碗的底座》一書?

楊沐:大家知道雜交水稻,但不知道南繁,“南繁”是業內人的叫法。南繁不只有水稻,還有玉米、高粱、棉花,包括魚類。我在海南生活了近30年,對南繁知之甚少。我國審定的農作物品種中70%以上與南繁有關,南繁是中國糧食安全的底座。當我認識到南繁的重要性后,非常吃驚——這么重要的事情發生在周圍,我們居然不知道,海南省外的人就更不知道了。

我想把南繁的簡史寫出來。就像一塊版圖,我想知道邊界在哪里。從最初幾個人來南繁,到一個大規模的育種活動,現在已經建成了崖州灣種子實驗室,進入遺傳育種和分子育種相結合的階段,這是一段延續60多年的歷史。我還想通過幾位科學家的南繁故事,展現整個南繁人艱苦奮斗的精神面貌。

《 南繁——筑牢中國飯碗的底座》楊沐著

海南出版社2022年版

Q:書中的體例不太一樣。

楊沐:袁隆平、吳明珠、程相文等老一批科學家的經歷,能夠比較完整地挖掘出來,所以按照故事來寫。寫抗蟲棉發明人郭三堆時,我們探討了很多次,他不想寫個人,把他工作上的事兒寫上就可以了,所以按照對話處理。

上世紀90年代,吳紹骙先生去世。我只能采訪他的學生,通過他們的講述,來寫吳紹骙的人生。國家南繁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認定,吳紹骙是第一位利用南方冬季氣溫光照到南方做育種科研的人。我也這么認為。我看了吳紹骙科研小組當時的科研筆記,資料很扎實,還看了一些數據。寫的過程當中,我反復核對事實。敘述筆調會根據育種家的情況以及我對他們的認識調整。

Q:您寫了很多吳明珠在新疆的經歷。

楊沐:如果只寫南繁這一段,等于是從中間開始說,那樣寫不出一位育種家的成長。所以,我從頭開始講。她的初心就是育瓜,不要名,不計利。1983年,吳明珠辭去了吐魯番地區行署副專員,這個職務相當于副市長。她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當副專員要在行政管理上花時間,瓜就育不好。后來,她把自己培育的西瓜品種“84-24”無償提供給其他單位的育種家,使這一品種在全國遍地開花且經久不衰。種子在市場上是明碼標價的,現在一!84-24”種子2塊錢。她將種子無償地提供給其他育種家,讓這些育種家進行本地化培育和推廣。這種無私來自于她的初心,就是育好瓜,讓更多人吃上她培育的好瓜。

吳明珠在人民大會堂發言時說:“一年四季,我天天擺弄瓜,瓜棚就是我的家。如今,我丈夫病逝了,兒女遠離了,我一個人還留在新疆擺弄瓜。人們說,我心里只有瓜,瓜是我的兒子,我會和瓜說話……是啊,瓜是我的生命,我的人生就是想結幾個瓜,把瓜的甘甜獻給人民!钡拇_是這樣。

Q:她培育的甜瓜,讓百姓的生活越過越好。

楊沐:原來新疆的瓜都是原種。老百姓種了瓜,有一個瓜格外好吃,就把這個瓜的瓜籽留下來,第二年再種。原種會退化,過了幾年,個頭會縮小,或是長得不好看。原種量也少,在各家都是寶貝,F在新疆的西甜瓜又大又漂亮,都是雜交后的產物。

早期,新疆主要是種糧食,瓜不是主要作物。有一點瓜地,自家吃一吃,老百姓沒把瓜當成商品來賣。1972年,尼克松訪華,為了招待外賓,外交部禮賓司到新疆找瓜。這時,“紅心脆”已經研發出來了,吳明珠找了20個讓禮賓司的人帶回北京。這次外交場合上,“紅心脆”大受好評,名氣打出去了。后來,有香港商人來訂瓜,新疆才開始大規模種瓜,逐漸有了商品瓜的概念。

我快60了,我小時候吃不到哈密瓜。上初中的時候,我爸去新疆出差,帶回來2個哈密瓜,我們稀罕得不得了。當時,哈密瓜沒法運輸,用火車運出來得五六天,甚至更久,運的過程中,瓜可能就壞了。經過育種家改良,瓜更易儲存,所以哈密瓜才能走出新疆。原來,新疆的瓜只能在新疆種,種子拿到別的地方種,種不了。育種家把種子拿到海南改良,現在瓜種之所以在海南、南寧、江蘇等地都能種,正是因為經過了本地化改良。南繁影響了中國人的餐桌,糧食、蔬菜瓜果,包括肉蛋奶。

Q:怎么影響肉蛋奶?

楊沐:豬、雞、牛、羊等家畜飼料的主要成分是玉米和大豆。單純吃草長大的牛羊占比非常少。只有糧食足夠了,家禽、家畜才能達到一定數量。如果糧食不夠,飼料價格也會跟著漲,成本漲了,存欄量降低,肉蛋奶的價格就會漲。

我小時候,周圍的人家不少有糧食不夠吃的情況,特別是男孩多的人家。后來,糧票取消了,沒有糧食不夠吃這一說了。寫這本書我才弄明白,正是雜交水稻的登場,雜交玉米持續地增加單產,加上小麥的增產,全國年人均口糧在350公斤以上,才取消了糧票,F在,人口在增長,肉蛋奶消耗得越多,背后需要的糧食就越多。糧食從哪兒來?種子在增產中的貢獻率在45%以上,這是農業專家評估的數據。耕地就那么多,剩下的潛力就是水利、種子、農業機械化。灌溉、防病蟲害、高標準農田,這些是糧食生產的溫床,種子就是孩子。配套設施要跟上,孩子也要好。

Q:種子為什么要迭代?

楊沐:打個比方。一開始,糧食不夠吃,育種家追求的是高產。產量上來了,需要苗子抗倒伏、抗旱,于是花幾年時間,把相應的基因加進去,就出現一個抗旱、抗倒伏又高產的品種。再比如,有一個高產的玉米品種,只適合在河南一帶種,拿到四川種顯不出高產性,所以,四川的育種家就要培育適合四川的品種。各省在海南基本都有育種基地,培養適合當地生長的品種。如今的南繁基地,占地26.8萬畝,有800多家農業科研所、大專院校、種業機構登記注冊,每年有超過8000名科研人員在這工作。

Q:看到雜交水稻那章,我覺得育種好難。

楊沐:采訪袁隆平的時候,我確實感受到科學家的求真精神。如果他不求真,迷信權威,雜交水稻肯定要晚幾年才能研發出來。一開始,袁隆平的研究很艱難,差不多是一個自發的行為。沒多少人相信他會做成。1968年夏天,袁隆平種了700株秧苗,下了一場暴雨,第二天趕到試驗田,秧苗被人拔了,一株不剩。找了幾天,學生說一口廢井里漂著幾株秧苗。袁隆平仗著水性好,跳下去救苗,撈出來一籃子,最后活了五株。

五株苗種下去,秋天收獲了幾百粒種子。他們帶著種子到海南,秧苗插到地里沒幾天,就遇上臺風,風大得把牛刮倒在水塘里打轉,袁隆平還在地里。助手跑回去,把門板卸下來,用門板把秧苗運回去。1969年深秋,他們又去云南育種,浸種時發生7.8級大地震,房子震歪了。兩名助手很年輕,袁隆平說自己好歹有兩個孩子,于是爭著進平房救種。他在這一批種子上花了好多年,他覺得種子比什么都重要。

袁隆平身上那股排除萬難,一定要達到目的的勁頭,令人敬佩。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可能就打道回府了。當時還有余震,元江縣原種站的老書記勸他們離開。袁隆平笑著說:“我們的種子已經催芽了,走不了呦!睅熗饺司偷赜,在操場上用油毛氈、塑料布搭了個棚子,大冬天住了3個月。通過這幾件事,我覺得袁隆平這個人物在書中立起來了。他就是這樣做的。

Q:育瓜也很神奇。授粉后,瓜妞妞要保胎,人在棚里大聲說話,坐不好果。

楊沐:在吳明珠眼里,瓜也有生命,和人一樣。我向她的助手求證過,說話會導致空氣震動,大聲喧嘩會影響授粉。授粉是育種非常關鍵的一步。到了授粉期,育種家喜歡自己授粉。如果外包出去,最后出來的成果和預期不一樣,他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早期的育種家都是親力親為。

我和育種專家聊了很多,收獲了很多知識,我也在反觀人的生命。我覺著,人真不用那么焦躁,那么傲慢,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人也就是一個生命。老老實實長,認認真真把自己長好,該來的,總會來的。

Q:您收獲了內心的平靜。

楊沐:是這樣。

Q:強子那一節,程相文說的話很有哲理。

楊沐:還有一個故事,我后來刪掉了,跟育種沒什么關系。一個年輕人想來農科所工作,沒錄取他,他懷恨在心,晚上往程相文家里投匕首。沒傷到人,第二天查出來是誰干的。程相文沒報警,他擔心報警以后,給這個年輕人留下污點,以后的人生就不好過了。程相文讓他寫檢查,告知他的父母,最后還是給了他一個工作,把矛盾化解。程相文在育種的過程中,也在培育自己,他在雕琢種子,也在雕琢自己。

Q:寫書過程中,您覺得什么最難?

楊沐:書開始宣傳的時候,開研討會,海南省作協主席梅國云說:“楊沐的父親也是農業科學工作者,她有農業基因!蔽乙宦,我可吃驚,我都不知道我有這個基因。

在此之前,我就覺得父母是大學老師,沒覺得是農業科學家。他們回家很少談工作,可能也談,但我聽不懂,就沒在意。我確實是一個外行。關于育種的術語、理論要重新學,這是一個難點。如果我自己不信、不明白,就無法下筆。再一個就是,我并不知道,南繁的版圖有多大,除了海南之外,和其他省的關系有多深厚。采訪中,我就像慢慢學會一門新課。

書中涉及所有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必須是真實的,有資料佐證,或是有人證實。我寫完的稿子,會給采訪對象,或是相關人士核準,請他們批評。

Q:過程中,有一些事趣事分享嗎?

楊沐:下印廠之前,程先生給我打電話,說還是有一點小問題。當時,我們在市政府開會,讓市領導審讀書里的重點人物。我就說,吃完飯,我們來拜訪您。程先生可高興。晚上9點多,我們出發,開了一個小時車,到了程先生那兒,聊了一會兒,11:00離開,回?诘郊2點多。要改的是2個小問題,一處是水南村一隊,不是村南村二隊,還有一處是用“強子”當化名。之前,我取的化名帶姓氏,程先生擔心對號入座,建議把姓氏隱去。

回來的路上,我們還在說,為了更正兩個小問題,深夜開車拜訪采訪對象。多年以后回想起來,我們都會很自豪,因為我們對待這件事很認真。車里還有海南出版社的總編輯、副總編輯和編輯,我們一起去的,都特別開心。

Q:《南繁——筑牢中國飯碗的底座》入選“五個一”工程獎,得知消息時,什么心情?

楊沐:當時我在家里,寫點東西。我們有一個微信群,里面有出版社的幾位編輯。編輯在群里發消息,我看到了,說好事,樂一樂,大家發了很多“鞭炮”的表情包。

入選“五個一”工程獎,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是褒獎。我在寫書的時候,沒想過申報獎項,當時最渴望的是采訪袁隆平先生。采訪這兩年,特別愉快,屬于邊走邊唱,邊采訪邊生活。我逐漸有了一種責任感,作為一個寫作者,要為歷史留下一份資料。每寫一位老科學家的故事,就是在拯救一份記憶。為南繁寫史,是一個作家的使命。

在接到“南繁”選題之前,我剛給兒子辦完婚禮,感到人生到了下一個階段,想通過寫一本書,把人生再拓寬一點,再踩實一點。這個時候,“南繁”的選題找到了我。當時我雖然對“南繁”了解不多,但判斷這是個長期的大項目;I備書的三年里,我的父親去世了,我的小孫子出生了,生老病死,可以說都經歷了。我的人生也更厚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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