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衛東
小說《鏡中》可闡釋性很強,其精神向度方面的探求,是本文關注重點[1]。筆者愿意把《鏡中》看作一部關于心理創傷及其治療的小說,擬以此視角,討論《鏡中》中的“創傷-治療”敘事。心理醫學領域內,創傷引發的問題及其治療,是一個重要研究方向[2]。本文所謂的“創傷”,是指生命中遇到突然事件,對此前生活形成沖擊,造成心理障礙;“治療”是指通過自身或外部干預,試圖克服創傷帶來的問題!皠搨-治療”敘事在文藝作品中,并不鮮見,而治療路徑,則是生命哲學的外化!稄突睢(列夫·托爾斯泰)、《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藍》(基耶斯洛夫斯基)、《祝!(魯迅)等,都可見創傷及其治療路徑,也寄寓著作家對此問題的處理方式。從“創傷-治療”視角解讀作品的成果,已有不少,筆者也曾著文探討[3]!剁R中》亦可歸屬此參照系。小說主人公莊潤生遭毀滅性創傷后,經歷了三個治療路徑,分別對應“生活”“心靈”和“方法”三個層面,最終重建生活。在《鏡中》,如果把“創傷”比作失樂園的話,艾偉表達是就是“復樂園”的想像。本文以為,莊潤生的創傷及其療愈,隱含著《鏡中》獨特的生命哲學見解。
01
“創傷-治療”思路的建構
《鏡中》開端于突如其來的劇烈創傷體驗。妻子易蓉酒后駕車,撞在鐵圍欄上,一兒一女不幸殞命,主人公莊潤生不得不面對生命逼問。車禍隱喻斷裂,在毫無征兆情況下,人物命運發生中斷。小說開端就系上一個“死扣”,預設多種解開方法,為故事展開提供了多維空間。同樣如此,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藍》中,女主人公朱莉在故事發生就出了車禍,失去了丈夫和兒子。朱莉先是試圖自殺,后來經過思想搏斗,在丈夫朋友支持下,獲得療愈,開始了新生。創傷之后,幸存者如何面對失去親人的痛苦,走出精神煉獄?不同藝術家處理同樣題材,有不同方式,艾偉也有自己的章法!剁R中》在敘述車禍時,艾偉已經按照設想,悄然完成了人物布局。莊潤生是建筑設計師,財富幾近自由,生活美滿,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車禍發生時,他正與情人子珊在一起,沒有接到妻子求救電話。莊潤生失去妻子兒女,與此前的生活發生斷裂,必然引發戲劇化的應對。另外,易蓉酒后駕車,違反常理,暗示這場悲劇并非簡單車禍,還隱藏了莊家的秘密。同時,甘世平幫助莊潤生處理車禍事宜,與莊家關系密切,欲言又止,頗具神秘色彩。諸多因素疊加,讓正常車禍不同尋常,承擔了多重敘事功能,為治療的可能及困難做了充分鋪墊。因此,這是艾偉精心設計的,有備而來的創傷。
莊潤生的“創傷-治療”之旅,呈現出“失樂園-復樂園”結構。本文將“樂園”具像化為“家”,并作為考察支點。在《鏡中》,莊潤生的創傷體驗導致個人痛苦,但來源卻是家庭的破碎。車禍后,他生活在失樂園的幻滅中,家庭生活場景魂牽夢繞。小說的情節設置,與莊潤生重審自己的生活同步,或可說,作品通過莊潤生,審視何為生活、是否值得延續。莊潤生的選擇,具有實驗性,引領著故事的節奏,也隱含著作者的思考和判斷。既是創傷,意味著其中有人無法得到療愈,易蓉就是一例。發生車禍后,易蓉不愿面對家庭破碎的現實,籠罩在殺死兒女的自責中無法自拔,自殺身亡。如此設計,一方面出自情節考慮,因為作者要留給她一段時間,完成一封推動故事發展的信。另一方面,易蓉與莊潤生的選擇形成對照。易蓉很堅決地結束了生命,把難題交給了莊潤生,也交給了小說家:莊潤生為何要活著,將怎樣說服自己。在《鏡中》,與易蓉一樣,莊潤生的第一反應是結束生命,只求一死!八胂笠恢痪薮蟮墓肢F吞噬了女兒。他顫抖著從口袋里拿出打火機,火苗對準自己的手心。他聽到手心的皮膚發出滋滋聲,好像豬油落在不粘鍋里發出的聲音。他幾乎沒有感到疼痛。有一道光進入了他的腦子,好像他的頭腦此刻正在燃燒,成了一臺焚化爐。他看到了頭腦中的光,以及光中孩子們的笑容!(第25頁)可以說,莊潤生通過自虐,完成了一次自殺預演,他并不恐懼,反而渴望死亡。在巨大的創傷面前,莊潤生無法自持,一直在死亡邊緣徘徊。顯然,對于莊潤生來說,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家庭不復存在,失去寄托!吧孢是死亡”的抉擇,如影隨形,始終回蕩在《鏡中》字里行間,形成精神的內部緊張。創傷通常帶來兩個對生命意義的判斷:一、是否還有必要延續生命;二、以何種理由,繼續生命。逼問下,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人物就不得不回答。
至此,《鏡中》通過“創傷-治療”模式,搭建了一個平臺。生存/死亡這個精神命題很少進入日常生活,但在《鏡中》,卻被凸顯?疾煳膶W史可知,“創傷-治療”思路不同程度地體現在很多作品中,可謂集體無意識!端帯分,夏四奶奶看到夏瑜墳上的鮮花,多少理解了兒子的追求;《祝!分,祥林嫂受到恐嚇,捐了門檻,但仍未獲得治療;《家》中,覺慧出走,以此醫治原生家庭的創傷;《沉淪》中,主人公心理極度壓抑,投海而亡?梢,“創傷-治療”的背后,是主人公面臨的嚴峻心理沖突,而解決方式,則各不相同。莊潤生的治療過程,既是推動故事發展的動力,也是他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思考。一部作品的生命力和可闡釋性,與其思想深度密切相關。當代作家不斷受到思想性缺乏的批評,原因很多,非此文重點,此處不贅。與此不同,《鏡中》主動選取了一個嚴肅的思想實驗故事,毫不猶豫,頗具勇氣。
下面進入到第一層面的“創傷-治療”操作界面。莊潤生的治療,首先集中于外部生活,采取的方法是“遺忘”和“轉移”;蚩烧f,他試圖擺脫父親、丈夫的角色,以此沖淡創傷。一、轉換環境,用時間療傷。如想盡快走出創傷,方法之一是從原初環境出走,改變節奏,以免睹物思人、沉浸舊事。莊潤生放下工作,四處游歷,甚至深入緬北軍事對峙區,差點喪命。通過時間,慢慢淡化創傷,適應、重建生活節奏,是治療的重要方式。艾偉在小說中解釋:“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自以為多么重大的事情,難以扛過去的事情,隨著時光流逝都會變得無足輕重。這也是人這種動物得以生存下去的秘密,人有一種自動過濾掉創傷的能力和機制!(第58頁)二、投身公益,以愛滋潤生命。莊潤生通過愛的補償,寄托自己的哀思。他投入公益事業,以兒女的名字,投資了希望小學,把對他們的愛,傳遞給貧困地區需要救助的兒童。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文化中都有積極應對創傷的元素,其中,奉獻愛心給更大多數,是較為普遍的一種。三、忘我工作,從創傷中汲取養料。理解創傷,能夠打開新的理解人生之門,以對生命哲學的更深領悟,開啟工作新局面。照此來看,莊潤生的“遺忘/轉移”應對措施,符合治療方案。
不過,莊潤生可以短期離“家”出走,但不可能終生流浪。從《鏡中》看,外部生活治療對莊潤生來說,是失敗的——或者,作為一部立意于探究人性深度的作品,必不會讓問題輕易得到解決!剁R中》由四章和一個附錄構成,第一二章以莊潤生為視點,完成平臺搭建和人物就位,并捎帶進行了創傷后第一個層面的治療。這個療程的特點是:借助外部力量推動,轉換生活場景,使人暫時離開創傷語境。在心理醫學領域,很多創傷者,可能就此療愈。但就莊潤生而言,外部力量對心理的治療是暫時的,他更需要的是復樂園,找到自己的新家,而不是浪跡天涯,依靠遺忘度日。隨著小說的進程,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被揭示,他所面臨的問題,不僅僅是失去家和親人那么簡單了。從而,真正具有文學意義的討論登場,《鏡中》漸入佳境。
02
生命哲學與心靈治療
第二層面是心靈治療,是深層和主動的。問題逐漸深入,莊潤生如同一只麻雀,被送進解剖室。莊潤生遇到的問題,不是具體的,而是來自于精神深處,如果不從生命哲學角度討論,可能無法完全理解《鏡中》的深層意蘊。一些宏大詞匯不得不出場,這不是《鏡中》特意選擇的,而是它們本就存在,被故事激活。好小說總是如此,不是自說自話,而是與真正的問題對話,并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說找到創傷的原因是治療第一步的話,《鏡中》借莊潤生,把思考延伸,進行了艱苦的心靈搏斗。關于莊潤生第二層面的心靈治療,本文將其概括為向內的“懺悔”和向外的“寬恕”。艾偉并沒有把《鏡中》做成哲學論文,而是將“懺悔”“寬恕”融化于莊潤生的故事,看他如何通過自我拯救,完成復樂園意愿。
關于“懺悔”,此前研究成果甚夥。懺悔意識來自基督教“原罪-懺悔-救贖”思維,注重剖析靈魂,具有洗禮精神功能,并在文學中形成精神方向的旨歸,代表作是奧古斯丁、盧梭、托爾斯泰的同名作品《懺悔錄》。懺悔是治療心理創傷的路徑之一。通過懺悔,剖析內心,鞭撻自我,從而可以凈化道德,達到心理平衡。相比而言,同是心靈修煉,儒家、道家及佛教思想,提供了另外的路徑,涉及到個人時,并不強調嚴厲的自我坦露與剖析。直到現代以來,與西學共振,我國作品中才出現懺悔意識,雖較為薄弱,但形成了“小傳統”。魯迅、郁達夫、郭沫若、巴金等,把懺悔意識引入,加強了人物靈魂探析,增加了作品生命哲學討論的維度。在《鏡中》,根據題材,艾偉依托莊潤生,打造了對懺悔意識的“家文化”解析。一、為何懺悔。相比而言,莊潤生懺悔意識的“罪”感并非來自宗教體系,而是來自家庭本位。對國人來說,家庭承擔了多項功能,也是個體存在的支點。因此,莊潤生家庭突遭變故,精神支柱崩塌。他意識到,正是自己的錯誤,毀滅了家庭。小說交代,他從小與身為校長的父親關系緊張,受到壓抑,長大后很隔膜;母親空缺,沒有在作品中出現?梢,他沒有得到過正常的父愛、母愛,原生家庭并不幸福。他的精神生活基本來自于現在的家庭。在莊潤生看來,正是自己的罪過,害死了孩子和妻子,打碎了家庭。他自己說:“我是個罪人,犯過不可原諒的錯!(第108頁)他的懺悔意識,更多來自對家庭毀滅的內疚。二、如何懲罰。莊潤生的懺悔意識中自我否定的嚴厲程度,引人注目。國人意識中,并不缺乏自省,“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所執之標準,當然是倫理文化下的行事原則,F代以來,作家依據現代標準,對自我進行了嚴厲批判、否定。魯迅《一件小事》中,“我”面對人力車夫,竭力榨出了自己皮袍下的“小”。郁達夫《沉淪》中,“我”對自我要求苛刻,以至無法承受。第一人稱自白,就是懺悔。多數時候,自我批判的作家不是很多,帶有懺悔意識進行自我否定的,更是少見!剁R中》中,莊潤生受過現代教育,是建筑設計師,具有強大反思能力,能夠對自己的困境做出理性判斷。顯然,這是《鏡中》設置的結果——很簡單,人物換成其他身份,就無法承載作者所賦予的精神探索功能。車禍發生時,莊潤生正與情人子珊約會,處于關機狀態,沒有聽到妻子最后的呼救。后來又知道,易蓉開車跟蹤,發現他的地下情后,返途遭遇不測。為此,莊潤生將車禍歸因于自己,并做出決定,中止了和子珊的情人關系,承擔了變故造成的心靈苦難。莊潤生做出一個有意味的懲罰,對事件表示懺悔。他與子珊的關系,是一個隱喻的家,決計離開子珊,是對這個“家”的延續性、可能性的拒絕。三、個體成長。讓靈魂有家可歸,是治療創傷的必由途徑!稄突睢分,聶赫留道夫看到瑪絲洛娃被判刑,歸咎于自己年輕時的罪惡,引發懺悔意識。他的贖罪并非針對瑪絲洛娃本人,而是出自心靈的治療,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安然面對上帝。莊潤生則以離開家庭,自我成長的方式,回應內心的懺悔意識。莊潤生在此前名曰有家,實際并不負責,一切交由妻子、朋友打理,是一個兒童型人物。受到創傷后,莊潤生采取一系列舉動,回歸正常責任,重新考慮與子珊的關系。就此來看,莊潤生從否定到新生既是一次自我治療,也是一次回家儀式。人物的淬煉,往往經過艱苦的身體勞作和心靈震撼而完成,不經意間,莊潤生完成了他的成長之旅,擺脫兒童式家庭地位。他以此為契機,用嚴肅的標準,對自己以往生活做了認識和清理。莊潤生來自家庭本位的懺悔意識,確保了《鏡中》立足現實,卻對生命終極問題保持了不斷追問。
對于莊潤生來說,治療是一次讓靈魂回“家”的嘗試,對內懺悔和對外寬恕,是同步進行的。寬恕的反義詞是怨恨,如果懺悔指向自己的罪,寬恕指的就是他人的罪。犯罪受到懲罰,天經地義。在應對層面,卻存在兩種態度,一種是采取嚴刑重典,除惡務盡;另一種認為,每個人靈魂中都有罪惡因子,無從逃避;浇讨,出自對個人罪愆的悲憫,主張采取寬恕。佛教對寬恕問題,同樣如此態度。本文認為,作為一種對待他人罪過的態度,其實有因人而異的立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魯迅的思想中,有很強的懺悔意識,是很多學者都關注和論述過的,但他堅決不主張寬恕。對于他人之罪,到底是怨恨還是寬恕,是思想史中一個難題[4]!剁R中》,莊潤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艾偉用人物的思考和行為,對此做了回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莊潤生開始以為自己是車禍的罪魁,無法釋懷,進行了艱苦的救贖,以求治療。在此過程中,發現了妻子易蓉與情同手足的好友世平之間保持著關系,兩個孩子也是他們所生。被妻子和朋友欺騙,莊潤生的創傷可想而知,面對此“罪”,他心懷怨恨,一直尋找報仇的手段。妻子已經自殺,他的目標就是報復世平。小說中,他幾次試圖殺死世平,但最終選擇寬恕。他與世平去潛水時,正欲下手,忽然看到了一束光,他認為這是神祇對自己的召喚,于是住手,并且放下了復仇的念頭。一束光是戲劇性說法,隱喻著他內心的律令,意味著他寬恕了世平,也寬恕了自己。由此,莊潤生獲得新生。
莊潤生不再糾結于個人懺悔的泥淖,而是通過寬恕走出,從而達到了復樂園的目的:重回溫暖的家。
《鏡中》面對的是一個具有彈性的問題:莊潤生如何從創傷中走出,安妥靈魂。懺悔、寬恕,兩個關鍵概念攜帶的是文學問題,但也必須得到現實的檢閱。事實上,在對創傷的臨床治療中,寬恕意識已是重要的方法[5]。不過,艾偉顯然不愿對上述理論做圖解,而是更進一步,提出了自己的難題及解決方式,這也是《鏡中》對此問題的特殊貢獻。
03
無邊的創傷及治療的可能性
并非每個流浪者,都能回到自己的“家”;失去了的樂園,也可能永遠只能在夢中相見。有些創傷,即便怎樣懺悔和寬恕,也不可能得到治療。作品中治療成功的例子固然有《藍》《駕駛我的車》,但也有《沉淪》中的“我”、《少年維特之煩惱》中的維特,沒有走出創傷的陰影。尼采、梵高、川端康成、海子等,遭遇精神危機,無法療愈。
進入文學視野的,是烈度較強、時間較長的創傷,很難被治療。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因為各種問題而造成的創傷,只不過有的顯形,有的處于潛伏狀態,未發作而已。就《鏡中》來看,幾位人物都是如此。莊潤生在車禍未發生之前,就有創傷陰影。由于童年受到父親壓制,缺乏母親關心,他嚴重缺乏安全感。表現在藝術上,就是喜歡使用“巢穴”造型,還被稱為“巢穴主義”。從精神分析角度看,這是他試圖尋找母愛的潛意識。表現在婚姻上,他選擇易蓉,因為易蓉看起來端莊大方,母性十足,對他照顧周到。治療過程中,他一次次把自己置于危險境地,然后得到世平、子珊、穆少華等周圍人的幫助,可以被視為確認自己受到保護,處于安全狀態的嘗試。易蓉的心理創傷同樣自來原生家庭,她單親家庭出身,母親是私生活混亂的戲曲演員。她從小就知道利用美貌達到目的,敢于挑戰道德禁忌,因為偽裝幸福生活狀態,身心俱疲,只能通過私下酗酒麻醉自我。車禍發生前,易蓉維持著表面上的家庭正常,但已不堪重負,處于崩潰邊緣。世平為潤生打理工作、生活事務,兢兢業業。因初戀失敗,他一直處于愛無能狀態,無法激發真正的愛欲。他與易蓉保持婚外情關系,飲鴆止渴,是對自己的治療,也制造著新創傷。子珊仰慕莊潤生,與他保持情人關系,背負沉重道德壓力。由此可見,作品中人物的創傷是原生的,即便沒有車禍,也同樣存在。車禍是一個催化劑,讓以往隱藏的創傷凸顯,強調出了事物的極端狀態,符合小說敘事原則,也讓創傷由緩釋變為爆發。因此,《鏡中》隱藏著這個判斷:即便文本中的莊潤生得到療愈,他的方法也不一定普適。莊潤生的療愈的階段的、局部的,而創傷則是無所不在!剁R中》更進一步,到了第三層面,提出的問題不再是“如何治療”,而是顛倒過來,追問“何為創傷”。
從治療角度看,創傷可分為應激性的與普遍性的。應激性創傷源于突發事件,治療過程更多借助醫生、藥物等干預,是短期行為。普遍性的創傷來自人生結構性缺陷。無論是誰,都能感受到生而為人的艱辛與困難,從而產生創傷,“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眾生皆苦。老托爾斯泰在《懺悔錄》中更為極端地質疑生命意義:“生命是荒誕的罪惡,這不容懷疑——我對自己說。但我曾經生活過,現在還生活著,整個人類也曾生活過,現在還生活著。怎么會是這樣的呢?人類不必存在,為什么要存在呢?”[6]這恐怕是天問。每個人都是無家可歸者,“家”可能是某種存在的幻覺而已。普遍性創傷只能控制,很難獲得治療!剁R中》人物的創傷,看似突然引起,有應激性特征,實則問題早已深埋,是普遍性的。從根源上解決人生問題,是人文學科的努力方向,也在《鏡中》有所體現。艾偉處理時,充滿獨特的個人智慧。他用先確定再否定的方法,層層深入,把終極問題引向更為宏大的思考空間。
首先,《鏡中》否定存在一個永恒之“家”。艾偉確立了一個超脫于日常生活之外的智者,然后又將其解構。小說中,莊潤生設計禪院,與飛來寺方丈產生了交集,并由此引入佛學對人生問題的探討。在傳統文化中,佛教是解決問題的重要方法,皈依佛門也是治療創傷的途徑之一。無論是《紅樓夢》中賈寶玉,還是現實生活中李叔同,都是從佛家文化獲得靈感。同樣如此,莊潤生從中不但獲得建筑設計靈感,也將其運用在治療方面:“潤生走在放生池邊上,蓮花盛開著。潤生第一次感到心里開出了蓮花。他覺得自己的微笑也有了蓮花的氣息,好像他已經得道獲修,已然從苦海中解脫了。他看到頭上的藍天,沒有云彩,單調卻深不可測,就好像人生,你以為你了解,其實一無所知。潤生第一次承認自己的無知,承認自己的限度,承認自己的卑微。他感到‘無我’,正是這種‘無我’讓他解脫!(第120頁)可以說,佛家文化在《鏡中》,成為一個重要參照,讓苦苦尋覓意義,試圖從創傷走出的莊潤生得到了治療。小說的結尾,再次重申四面佛意象,對佛家文化的推崇可見一斑。但是,艾偉并沒有把《鏡中》寫成與佛教文化的注釋,反而,用解構的方式,進行了調侃。飛來寺釋慧澤方丈引領莊潤生認識生命,傳遞宗教價值觀,堪稱《鏡中》的智者。莊潤生聽釋慧澤講課,不能完全理解對方意思,之間存在隔膜。他又發現,釋慧澤獨居時,喝著紅酒,聽著莫扎特的《圣母頌》,與在眾人面前的形象大相徑庭。也就是說,《鏡中》中雖然縈繞著佛文化,但作者刻意讓人物與其保持了適當距離,并沒有將其作為永恒之“家”。
其次,每個尋“家”者,都是“在路上”。作品“創傷-治療”結構并未形成閉環。有誰能夠真正治療自我呢?答案其實是否定的!剁R中》給出了治療方案,但也深知,苦難將始終伴隨。一方面,作者寫莊潤生得到療愈,讓作品帶有暖色,但也暗示并非一勞永逸!皾櫳恢笔莻科學主義者,雖稱不上是一位百分之百的唯物論者,可也談不上信仰何種神祇”,“在精心設計和鑄造完禪院后,他自以為的‘科學’觀念肯定是稀釋了不少,在某種程度上他愿意相信有一個至高的存在物,并開始相信命運這種東西”。(第116頁、第117頁)莊潤生最后修改,把《給世界的遺書》改為《給世界的情書》。上述思想行為表明莊潤生獲得療愈,同時,相信命運、寫“情書”,也意味著新一輪創傷的來臨。另一方面,《鏡中》中其他人仍然背負苦難,靈魂無法得到平靜。易蓉最早用自殺尋求解脫,被羈絆吞噬。世平同樣如此,在地震時為救莊潤生而死。這個情節設計感很明顯,就是為給世平找一個歸宿:小說不得不讓世平死,因為他背負創傷,但又無法像莊潤生一樣,通過悟性獲得神啟。同樣,子珊對自己的治療也并不成功。她遠赴重洋,在美國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但內心從未寧靜。在故事結尾,子珊知道懷孕的消息后,陷入更深的焦慮。尤有意味的是,馮臻臻來自上海,到云南支教,受到莊潤生感召,帶有理想主義氣息?墒,她卻被村民強奸,在當地草草結婚,還懷了孕。馮臻臻經常被家暴,卻作為當代大學生扎根農村的典型受到表彰!剁R中》寫了如此創傷,不肯給馮臻臻一個鋪滿鮮花的結局,正說明作者不愿讓“愛能治愈一切”的通俗劇上演。
由此,《鏡中》保持了對“創傷-治療”問題的質疑。小說中,療愈后的莊潤生用設計圖描繪自己:
“在青年的野心部分,潤生保留了巢穴主義時期令人騷動不安的、混亂的、和宗教秩序相悖的光線;到了那個至暗時刻,光線變得幽暗,暗示這個人(未來的參拜者),懷著未能解脫的苦和恨,懷著生命的無解,懷著對至高的懷疑,以及自我的無助感;然后這個人來到佛前,光線變得明亮而平和,佛在光線下,沉靜慈祥,無悲無喜,而這個人得到了大歡喜!(第290頁)光線明滅不定、人物在時間中穿梭、心理跳躍閃爍,這是一幅回到“家”、復樂園的場景。既是現實,又是想像,富有象征意味。艾偉不放棄復樂園的希望,但將其保留在創作中,如夢似幻,暗合《鏡中》頻繁使用鏡子的意蘊。艾偉表現出溫和、超然的一面,把如此激烈的思想碰撞,用舒緩空靈的敘述方式,娓娓道出。筆者以為,這正體現出一種“鏡子”思維:真實和鏡像同時存在,都是焦點,反而模糊了焦點。
04
小結
復樂園,是極具思想深度的命題。一個人在災難中失去“家”,該如何面對,是《鏡中》中的故事,也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外化!剁R中》寫了一群現代人,傷痕累累,艱難治療,上下求索,試圖回到那個“幸!钡膹那。艾偉構筑《鏡中》時,展現出極大的魄力,畢竟,處理類似問題,需要與先賢和現實對話。究竟能不能回去呢?艾偉未置可否。莊潤生的探索及結果溫暖人心,但這點溫暖又不踏實,如在鏡中。智慧和悲憫為底,《鏡中》虛實相濟,蓬勃動感中帶有淡雅、刻骨的憂傷。艾偉不讓輕省的樂觀主義泛濫,保持了虔誠的善意和良好的藝術手感,終自成一格。
注釋
[1]艾偉:《鏡中》,浙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以下引文出自該書的,只注明頁碼。
[2]如施琪嘉編:《創傷心理學》,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版;[美]巴塞爾·范德考克:《身體從未忘記:心理創傷治療中的心智、大腦和身體》,機械工業出版社2016年版。
[3]劉衛東:《“創傷-治療”原型與新文學文本細讀——評王文勝<新文學創傷心理學研究>》,《學術評論》2021年第3期。
[4]西蒙·威森塔爾在《寬恕》中,借一個納粹士兵臨終向集中營里的“我”懺悔的故事,提出問題:“我在這位瀕死的納粹身邊保持沉默是對還是錯?這是一個非常不好處理的道德問題。這個問題曾經沖擊著我的心靈,也一定會沖擊著各位讀者的良心。有人理解我的窘境,贊成我的態度,也有人會譴責我,會認為一名兇手真的悔改了,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應該還不讓他輕松!边@個問題引發了多種不同的觀點!秾捤 ,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03頁。
[5]宗培、白晉榮:《寬恕敢于干預述評——寬恕在心理治療中的作用》,《心理學進展》2009年第17卷第5期。
[6][俄]列夫·托爾斯泰:《懺悔錄》,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