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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過程是反復馴養一頭野獸
來源:《西湖》 | 時間:2023年03月03日

黎子

必須坦白的是,這篇小說的誕生有一個背景,它關乎寫作者的創作心理。

今年三月份,我人生中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出版了,這也是我的第一本書,在我寫作的第八個年頭。那個黃土高原上偏僻狹遠的小村落里,真的出了一位作家,還是個女娃——我猜他們或許是這樣想的,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內心的惶恐和羞慚,我仍多么配不上“作家”這個詞。我的家人、親戚、故鄉的人們,借由當下發達的互聯網與快捷購物平臺,只需在手機頁面上點幾下,就能順利買到那本書。幾個妹妹都買了,還往老家寄了一本,而媽媽不會看的,她根本不感興趣。(謝天謝地,她認識的字并不多。┪业囊粋小學同學發來照片,她一下買了七八本,說幫親戚朋友們順道買的。

那段時間我不想看手機,也在潛意識里逃避著手機,我只想找一個洞,把自己的臉埋在黑暗之中,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怕他們任何人發來哪怕一點微小的詰問都能將我擊倒,怕有人忽然說“你寫的這個是我呀,咋能這樣子寫”時會無顏以對。那本書里的創作原型和故事素材都來自于故鄉,但我的寫作里,沒有單純的贊美,沒有高昂的歌頌,沒有暖色調的渲染和修飾,我書寫的是人生之痛,是將一顆頭按著,去直視人性中那些幽微復雜不堪忍受的血淋淋的部分。人人都善于遺忘,埋葬生命中那些不快樂的瞬間,他們怎么會樂意從那本書里讀到這些使人心里打結的東西呢?

然而,幸運的是——或者說不幸的是,這本書并未產生多大反響,而我的親戚朋友們,湊著熱鬧買回去的那本書,我不知道到底有幾人真的讀了(畢竟這是一個手機和短視頻橫行的時代,閱讀只適合少數人),并且注意到了那些只有故鄉人才能夠辨識的細節;蛟S這一切都是源自我一個人的幻覺,除了自己,沒人在乎那些故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那不重要。無論如何,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逃過一劫。

這篇小說便是在那一個月里創作的,在那種隱隱的擔驚受怕和“我必須捍衛我的文學立場”兩者之間糾葛不斷的復雜心緒里寫完。在此之前,還發生過一件小事,也是它們最直接地激發了我寫作這個故事。

我曾寫過一個短篇,故事的原型是我妹妹。小說發表后,有天妹妹讀到了,她發來微信,聽得出來她很生氣,接連發來幾條消息,說:“你怎么能把那件事寫進去呢?”“寫小說就寫小說,別寫我好不好?”我很愛我的妹妹,長大后,我們居住在兩座不同的城市,但隔幾天就要打視頻聊聊天,長大后的這些年我們也從未吵過架。這是頭一次她對我發火。收到微信時我正在地鐵站,手抓住扶梯鉆入地下那瞬間,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我看著手機,反復打了幾行字,又刪掉了。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沒有解釋,也沒有回她信息。直到一個月后,妹妹打來電話,聲音怯怯地,問:“姐,你不打算理我了嗎?”聽得出來,她一直在等我的電話。那個被憤怒席卷的時刻過去了,她主動來找她冷酷無情的姐姐求和。

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如果我寫出來的東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會傷及我愛著的人,甚至是無辜的人,那么,我還會將它寫出來嗎?我無法跟她解釋虛構和現實之間的關系,無法向她解釋文學的存在并不是用來裝飾那種表面意義上的“美”,而是用來闡釋“真”的。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用我冰冷堅硬的態度表明了我的立場,在這件事情上,我是不會妥協的。妹妹知道我對文學的狂熱,也知道自己掰不過我,最終她做出讓步,選擇用她的愛原諒我。她說,“那你寫吧,寫吧,只要你喜歡,沒啥大不了的!

妹妹的態度讓我羞愧。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改正。

只是心里隱隱有一種預感,此生只要一直寫作,我便不會擁有世俗意義上那種親密無間的親情或友情關系。我將徹底淪陷到一種孤獨的境地里去,駕著一艘小船,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漂流。

所以,這篇小說,既是我的罪證,也是我的辯解書。

敘述時,選擇采用了一種碎片式結構,就像一張拼圖,將每個情節拼湊起來便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故事。最開始構思的時候并不是如此的。第一遍寫作時,用的是傳統的講故事方式,打算寫一個女作家和她姐姐之間糾纏不清的關系。寫了幾個開頭,都不滿意,敘述人稱換了好幾輪。接著,新學期開學了,我在創意寫作工坊的課堂上向我的學生講述《靈感》這一課,向他們展示我創作時的靈感記錄本,上面密密麻麻畫著我那些已經寫出的和未曾寫出、即將寫出的小說構思,每個“關鍵詞”后面跟著一小段核心情節,縱橫交錯,遠遠望去像一棵樹。也就是在這剎那間,我想到了榮格在《紅書》中的那句話:“把所有的碎片有意義地拼接在一起,并讓我在每一部分中看到整體!苯又,我想到了偶像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想到她將信件、游記、菜譜、歷史小說和寓言等多種藝術形式放進一本書里的跨越邊界的寫作,想到她那些由無數碎片組成的魅力無窮的“星群小說”,想:為何不做一些新的突破呢,用“靈感筆記”的方式寫一個小說?所以這篇小說的結構雖新穎,但它并不是首創,如讓-呂克·戈達爾所言:“世界上不存在完完全全原創的理念,但存在奇特的組合!

向我的偶像奧爾加致敬!

初稿寫了一萬五千字,定稿一周后,再次推倒重寫,將第一人稱換為第三人稱,采用更為成熟冷靜的敘述方式。關于小說是什么,小說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小說該如何寫,在重塑故事的過程中我將這些思考統統砌進了這個作品的墻壁之中。神奇的是,這些閑筆不僅與故事本身毫無違和,并且在那面墻上如貝殼一樣閃閃發亮。

寫作的過程如同反復馴養一頭野獸,那未完成的作品是一頭母獅,剛開始,它齜牙咧嘴使人難以靠近,寫作者有時用鞭子馴化它,有時用自己的愛、淚水和血液喂養它,在寫作的時刻,必須傾其所有竭盡全力投入全部精神,順利進入一種超然忘我的狀態,那故事才會如河流般緩緩而來。但只要將它冷落了,三天或五天不打開書房的門去照看它,哪怕僅僅是在心里暫時將它放在了一邊,它也能敏銳地感知到這種疏離,于是當你再次坐在電腦旁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發現那個寫作中的小說已經不認識你了,那些詞語、句子和人物各行其道,面龐高傲而冷漠,它們嘲笑著所謂的靈感與才華統統不管用了。我曾將這個微妙的狀態寫成了一首詩:

寫作的過程

那部未完成的小說

變成了一頭母獅

她擋著書房的門,鬃毛如藍色閃電

倒立。眼睛穿過筆記本攝像頭

陌生而警惕地望著我

我為她摘來曠野上的鮮花

我用我的愛

為她梳理毛發,和她一起洗澡

吐泡泡。額上留下冰川般堅固的吻

用我的血液喂養她,鎖骨做成樹枝

用甜甜的手指剝開那些傷疤

晝夜不息種植出一片茂密森林

而她終于愿意

踏入我為她創造的世界

在那里,我們共用一具骨骼

用同一顆心臟流淚,呼吸,云游天際

而生活的公牛們在門外嚎叫,紅布破碎

我不得不走出那個房間

與現實的一切赤膊而戰

不記得過了多久,只是當我回來

再次打開那扇門。書房里凌亂不堪

地毯上長滿糞便,荒草。馬爾克斯與博爾赫斯

被撕成一片一片。而她,慵懶地

躺在那些書籍與夢境的尸體上

望向我的眼睛,冰冷,陌生

仿佛一頭真正的

從未被馴服的野獸

寫作者要克服的最大障礙是寫作時的恐懼?謶忠坏┰谛牡渍嬲a生,那正在創作中的作品便會化為一頭巨獸,直到他再也不敢面對它、不敢直視它的眼睛。這個故事也是以隱喻的方式表達一種更深更廣大的恐懼,對當下我們所生活著的這個龐大的冗雜的不確定的世界的恐懼,對每時每刻被許許多多未名之物捆綁著的恐懼,對不自由的恐懼,對身處恐懼之中卻刷著短視頻讓自己發出笑聲的恐懼。

寫小說是一門撒謊的藝術。這是這篇小說探討的另一個主題,真實與虛構的邊界在哪里?現實經驗為小說家帶來取之不竭的素材,那些虛構的情節也會反過來改造小說家的真實記憶,兩者相互融合,同時解構和重塑著創作者的生命。我深深癡迷于這種亦真亦假、如夢似幻的生命狀態,或許這正是我一直沉溺寫作無法自拔的原因。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諾貝爾頒獎典禮的演講中說道:“我經常被問到這個難以置信的問題:‘你寫的這句話是真的嗎?’而每當此時,我都感到這個問題預示著文學的終結!

文學的世界里,真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寫作者用詞語所建造的那個世界有沒有產生一種風,這種風像一只大鳥,能輕易銜起人類的想象力飛起來,從而引領他們暫離世俗生活,飛躍地球表面,進入那浩渺無垠的由人類意識所組成的藍色銀河之間。在那里,我們將學會飛翔,并且重新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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